1)一輛農用拖車從孔木身邊駛過,然後它仄歪了一下,就掛住了孔木的風衣。孔木摔倒了,後腦勺嘭地一聲撞在了馬路上。
2)孔木的前妻夢詩打電話給我,她流利地說,孔木死了,就在你們喝酒的那個晚上。
3)那晚上我們是喝酒了,可沒喝多。我們廣告部做成了火車站的一批活計,為了慶祝,我和孔木去了一家飯店,每人一小瓶二鍋頭,二兩的。
4)孔木對我說,你回家吧,我想自己走走。他就徑自沿著大街向前走去。我看到他那黑色的風衣張揚在夜晚的城市裏。孔木那時真像一隻孤獨的大鳥。
5)孔木死了。我看到了孔木哭泣的眼睛。
6)是的,那個哭泣著的人是孔木。他不是透過淚水哭泣,他是透過血跡微笑。死去的人還有微笑嗎?我不懂。可我在孔木哭泣的微笑背後追溯到了一個詩人短暫的一生。
7)流浪詩人孔木流浪回來,來到了我的廣告部。一臉亂糟糟的絡腮胡,一口髒兮兮的黃牙,再加上憋細的公鴨嗓,證明著他的激情和詩作已經無法銷售。我收留了他。我以前也愛好詩歌,現在我愛好金錢。我讓孔木為我策劃廣告。
8)孔木辭去公職,去了北京。孔木說我們這座城市不是一個生產詩歌的城市,隻能盛產小市民。就連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女人土不土洋不洋的打扮都讓男人反胃。孔木就去了北京。
9)孔木想出一本詩集。他就找到他們廠長要求讚助。廠長一口回絕了。廠長說咱們廠子馬上就要倒閉了,哪裏還有資金幫你出詩集?孔木沒有罷休,出詩集的渴望催使著他幹了一件極為大膽的事。在星期天值班時,將廠裏一堆廢機器自己做主賣給了金屬回收公司。詩集出版的那天,孔木接到了被廠裏除名的通知書。孔木是被廠子除得名,他卻說是辭了職。其實除名和辭職沒有多大區別。隻是辭職的孔木同時又離了婚。女人在成熟之後需要的不是精神而是物質。
10)我看到了孔木哭泣的眼睛。
11)我和孔木是在80年代一次文學創作會上認識的。詩歌討論會上,詩情盎然的孔木大段大段背誦著他的詩作。我們正是做夢的年齡/夢中的枇杷樹/結了青青的果子/那個穿紅兜肚的胖丫頭/長在樹尖/ 播種著白白亮亮的誘惑。孔木的詩誘惑了我,也誘惑了那個叫夢詩的女孩。她說孔木每一根絡腮胡須都是一首愛情詩。夢詩蝴蝶一樣飛到孔木身邊,將筆記本和白白亮亮的身體一同讓孔木簽了字。那時,孔木的眼裏蓄滿淚水。
12)啊!……我看到了孔木哭泣的眼睛……被人追求的哭泣……出版詩集的哭泣……流浪行吟的哭泣……舉杯豪飲的哭泣……還有喋血仆地的哭泣……怎麼會隻是哭泣孔木?……是誰幸福了你?……是誰傷害了你?……說出那些人的名字……你知道他們是誰……說吧,記憶……別人不聽還有我……給你準備了一塊手絹……一杯熱茶……一支香煙……一個剃須刀……一把牙刷……還有一瓶濃烈的二鍋頭……醉了嗎?……沒醉……詩歌……曆盡百轉千回……走過千山萬水……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等等。
13)我不知道有沒有講完孔木的故事。我出席了孔木的葬事。我該出席。我為孔木買了一個大大的花圈。還有一丈長長的挽幔,黑色的。這不是孔木黑色的風衣嗎?那件孔木張揚如大鳥的風衣。那是孔木最後的張揚嗎?
14)可那件風衣卻穿在另一個女人身上。不是夢詩,是另一個女人。她抽泣顫動的曲線和綽約風姿就像孔木的一首情詩,黑色的情詩。她是誰?我問夢詩。孔木北京的女人,一個可恥的第三者!夢詩咬牙說。說完摟著一身孝衣的兒子嚎啕大哭。那哭聲與當年的夢詩相去甚遠。
15)通過孔木兒子的淚眼,我看到了孔木哭泣的眼睛。可是,突然間我卻覺得那不是孔木的眼睛,隻是那個樣子像孔木,非常像。
16)那是一群孔木哭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