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這白洋澱的蘆葦,一眼望不到邊際,有時候連個縫隙都看不到……輕舟在千裏堤上開始講了,他把雙拐從腋下抽出來,墊在屁股下麵坐好,眼睛就望著他說的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蘆葦,他的眼光被蘆葦吸引住了。
我是啥時候覺得日子像蘆葦的呢?是我被查出患上類風濕關節炎以後。其實這不是啥大病,就是大腿關節疼痛、腫脹、僵硬,還隻是早晨有症狀,午後就沒事了。我就沒在意。說實話,我是不願意去大醫院看病,那時候沒“新農合”,看病難啊。我在溫泉纖維布廠打工,蓼花在家帶著輕清和輕亮。那時候輕清4歲,輕亮才6個月。我一個人的工資,養著全家,哪裏還有看病的錢呢?我就在小診所拿點藥片啥的對付著,反正咱也年輕,身大力不虧,興許挺挺就能過去了。可是,後來就覺得不對勁了。有時候全身發熱,體重減輕,下班回來就昏昏欲睡,腿也伸不開了,走路也瘸了,再後來幹脆起不來炕了。蓼花用船從白洋澱把我拉到縣城碼頭,再用三輪車把我拉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我的病已經轉化為股骨頭壞死了,而且治不好了。在醫院裏、在路上,我沒表現出什麼,我甚至還給蓼花講了個笑話。回到家,當蓼花去廚房給我燒水吃藥的時候,我的頭抵住了我的腿,隻輕輕一抵,我就繃不住了,眼淚像千裏堤決口一樣,無休無止。
我哭了大概有5天吧,覺得眼裏再流出來的就是血了。我情願這樣流下去,然後流幹,然後死掉。蓼花也陪我流淚,也陪我流血,但她說不會陪我死掉的。她擦幹淚痕,把我背上木船,竹竿一點就下了水,就進了白洋澱。蓼花劃著船說,輕舟,我包了一塊葦地,你看就是那塊——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去,我望見了前麵十字港汊交彙處的那塊葦地,我還望到了葦尖上一隻紅嘴兒小鳥在跳來跳去。
我要在這塊葦地上養鴨——蓼花雙臂用力一劃,小船就抵達了那塊葦地。
蓼花就這樣挑起了我的擔子。她借錢辦了個小養鴨廠。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鴨,做飯,伺候兩個兒子起床,伺候我們吃飯吃藥,然後送輕清、輕亮上學,然後還去溫泉纖維布廠打零工……漸漸地,在蓼花急匆匆的腳步裏,她纖細的身影變得粗壯了,她溫柔的小手長成了蒲扇。那不是蓼花,那是我。那是另一個我。
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慢慢能湊合下去。因為我們已經走出了一片密不透風的葦地,看到了日子裏星點的亮光。誰知兒子又出事了。那年的一天中午,輕清放學後,走下堤坡,想劃船去鴨場,他想去替蓼花喂鴨子。剛剛拐進一條港道,就被飛馳而來的一艘旅遊汽艇給撞了。木船散了架,輕清輕輕的身子飛到了天上,又落到了水裏……
輕清的腦子被撞壞了,他隻能輟學。本來輕清就一直嚷嚷著輟學去工廠打工,供成績更好的弟弟上學。蓼花一直沒同意。現在可好了,想上學也上不成了。還有剛剛小學畢業的輕亮,全鄉考了個第一,恐怕這學也上不成了。
老天爺啊——我爬到堤上,喏,就是現在這個地方。我用拐砸著我的腿,我想把它砸斷,砸爛。我恨這雙腿。我用帶著血跡的雙拐指著天空,老天爺啊,這日子還能過嗎?這人還能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