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農民老子(1)(1 / 3)

老牛筋其人

葛家莊的葛老根這個人,很有意思。他交往人,對了心思,就是朋友,話不投機,半句不說。據說,他種煙葉很有兩下子,常常裝滿了煙荷包,到大道上轉悠。遇上歇腳的過路人,他就把煙荷包遞過去:“嚐嚐。”別人抽了煙,叫一聲:“好煙!”他就把滿滿一荷包煙倒進人家的煙荷包。假如別人抽一口煙,品品味,說:“煙不錯,就是嗆勁太大了。”他就一把奪過人家的煙袋,把一鍋煙全磕在青石板上,嘟噥一聲:“不會抽,別糟踏我的煙!”甩手而去。長了,人們都說:“葛家莊有一根老牛筋。”

老牛筋的長相打扮也很有趣。他墩實、強壯,但是個很矮。個矮吧,上身又很長,占全身比例的三分之二。清晨,他站在橋頭,閉著眼睛打算生產隊裏的活計,一動不動。你透過淡淡的晨霧看去,橋頭上好像樹起一座石碑。

他頭上老是戴一頂烏氈帽,從來不洗。青年們背地裏“損”他,說有一次他大掃除,用笤帚掃掃他的烏氈帽,這一掃,竟掃下一堆虱子。虱子或許沒有那麼多,半斤八兩的油汙卻一定是有的。他的屁股上,終年掛著一串東西:煙袋荷包,火石火絨,鋼塊鐵釺——均是抽煙用品。他雖然鐵板著麵孔,挺嚇人的,孩子們卻不怕他,走到哪裏,總有一群跟著。這些毛猴子,瞅他不注意,就伸手拍那一大串寶貝,拍一下,“嘩啦”一響,再拍一下,又一響。孩子們輪流拍,他的屁股後麵就老是“嘩啦嘩啦”地響。

老牛筋的兒子葛平在縣裏當“官”,是農機局的局長。葛局長對父親的感情很深,常常在辦公室裏聊天,講他父親的故事。他總是這樣開頭的:“我那農民老子……”在他的心目中,父親是典型的農民。

葛局長最喜歡講打火機的故事:有一年,他回家看看老父親,買了一隻打火機給他。那時農村還沒有打火機,這禮物送給年輕人,是最上等的。父親伸出滿是老繭的大巴掌,笨拙地接過打火機,用鼻子聞聞,玩弄了一會兒,往炕角落裏一扔,說:“這玩藝兒不好使,還有一股油煙味。”他摸出火石火線,使鋼鐮一擦,點著了煙,香噴噴地吸一口,說:“我不信世上有比這更好的東西!”

葛局長說,他的農民老子怪脾氣多著呢!不肯穿新衣服,穿上了又不肯換下來,不肯喝開水,不肯吃機磨麵……總之,一切生活習慣都是過去那個時代的!“保守,骨子裏的保守。”葛局長最後總結道,“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農民啊!”

保守歸保守,老牛筋可是打心眼裏擁護共產黨。四十年以前,他到東山去趕集,聽了八路軍的一個幹部的演說,回家就對老伴說:“我信共產黨了。”

老伴撇撇嘴道,“你就信你自己。”

“不,我真的信共產黨!”老牛筋認真地說,“你猜他們來這裏幹什麼?他們打鬼子,他們減租減息,將來還要分土地給咱窮人!嗨嗨,你沒去聽聽,人家講的話,句句都是理,都是咱莊稼人的理!我就信莊稼人的理,我就信共產黨!”

不巧,第二天他的連襟來走親戚,勸他加入紅槍會。紅槍會是地主豪紳組織的地方武裝,暗底裏和八路軍作對。那連襟把紅槍會吹得天花亂墜,說什麼入了會都是財主的兄弟,早晚財主要把財產拿到會裏平分給弟兄;說什麼紅槍會有中央軍做後台,入了會能升官能發財……老牛筋聽夠了,用旱煙袋敲敲炕幫,問了一句,“紅槍會和八路是一股的嗎?”

“哼,八路算哪門口的神?”連襟皺起眉頭來,“那都是共產黨的兵。誰要姓了共,早晚要砍頭!你別看他們現在鬧騰得歡,中央軍來準拾掇他們。啊,不!俺紅槍會就能趕跑他們……”

“滾!”老牛筋簡簡單單地說道。

“你怎的了?不認親戚了?”

“滾!”

於是,老牛筋的親戚中再也沒有這個連襟了。後來,村裏有幾個參加紅槍會的,夜裏偷偷地開會,老牛筋轉了個心眼,趴在窗台上聽了聽。他斷斷續續地聽到:“暴動”、“砸區委會”……幾個字,知道這幫歹徒沒安好心,連夜跑到東山,把這情況報告給區裏。區長拉著老牛筋的手,感激地說:“夥計,留個姓名吧!”

老牛筋窘迫地抽出手,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你們講理,講莊稼人的理……莊稼人盼過好日子啊!”

說完,他轉身跑了,矮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解放後,老牛筋每年都當選為隊長。開始幹得還行,不是當模範,就是評先進,越往後,他就越吃不開了。他總是出力不討好,因為他認死理,怪脾氣。

比方說,去年來了一批除草劑,別的隊爭的爭,搶的搶,把藥往地裏一撒,草就死了,又省事又省力。老牛筋就是不肯買除草劑,領著社員們上山頂著毒日頭,一鋤一鋤地鋤了三遍地。大家一肚子不滿意,背底裏戳他脊梁骨,罵他。可是,到了大年三十分紅的時候,四隊的勞動日拉得最高,社員們數著一疊疊的人民幣,個個喜笑顏開。這時候,老牛筋就開腔了:“打完地瓜幹,隊長換換班。我挨了一年罵,再也不幹了,你們另選隊長吧!”但是選舉結果,他總是得滿票。社員們都信服他,因為他最會當家。就說那除草劑吧,好歸好,要花錢買呀,農業成本高,勞動日價值就低;再說,勞力充裕,給莊稼多鬆鬆土,有什麼不好?這個道理鋤地的時候大家不懂,拿錢的時候就都懂了。所以老牛筋年年挨罵,年年當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