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初遇老範\r
我們公社有一個新華書店。叫它書店,實在有點冤枉,它同時還賣泥盆、鐵鍋等家用什物。提起生意,更可憐了,買鐵鍋的莊稼漢排起長隊,常常擠得玻璃書櫃亂晃。不過,門前往的畢竟是書店牌子,還有一棵婆婆娑娑的古樹。在這荒僻山鄉,也可算文化中心了。\r
我常去這書店閑逛。那時候,隻賣三種書:毛主席著作、樣板戲劇本、長篇小說《金光大道》。可是我走過門口,看看牌子,望望古樹,總忍不住跨進門去。那裏有個挺有意思的人,大家都叫他老李。他的生意清淡,整天閑著,就反反複複地看《金光大道》。我去時,他常操著鄉音,眉飛色舞地向我講高大泉如何如何。\r
那時候,我學著寫小說!想找個地方碰碰運氣。有一天!我問老李,縣裏有沒有管文學創作的單位。老李細長的眼腈往四下一瞄,扯扯我的手道:“你看見窗前那個人沒有?他是個畫家。縣裏、地區都闖蕩過,保證知道底細。”\r
我扭過頭去,隻見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微弓著背,站立在窗前看書。老李叫道:“老範!”他敏捷地抬起頭,日光爍爍,朝這邊看,“給你介紹個朋友,寫作的——他!”老範快步跑上前來,雙手握住我,熱情地笑:“嗬,嗬!”那雙手幹瘦,卻很有力,握得我很緊,捏了又捏,仿佛暗示我們心貼著心。\r
我們交談起來。我得知老範是青島工藝美術學校畢業的,因父親的曆史問題,全家被遣返回辛莊。他那一技之長,在窮鄉僻壤很容易露出頭角,縣裏調他去畫連環畫,地區調他去辦展覽。現在他回來了,在村辦的小學任美術教師。這番經曆叫我折服,我便把自己的心願告訴了他,求他指教。\r
“文化館!”老範熱切地說,“咱們這些人都歸文化館管;還有幻燈、圖書、展覽……大凡有道道的業餘作者,有作品被文化館相中,便會被調到館裏去。嗨,那裏條件真叫是好!”他神采飛揚地介紹開了,“圖書室就在大院裏。我告訴你,上圖書室也有門道,北邊一間屋老掛著鎖,裏麵全是被封的書,凡人碰不得。但作者經於館長批準,可去查閱參考書。書就堆在地下,山樣的高,盡是外國名著、古典精華。嗨,你要會翻,別怕沾一身灰塵,那裏什麼寶貨都有。有一回,你情我翻到了什麼?一本巡回畫派的畫冊……”\r
他津津樂道講起俄羅斯巡回畫派來,說了一串我很陌生的名字,克拉姆斯何依、列賓、蘇裏柯夫……他向我表示,他一生最崇拜巡回畫派,崇拜他們卓絕的現實主義油畫,崇拜他們偉大的人格!\r
我下鄉插隊這些年,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談話,被他的才華弄得眼花繚亂。瞧他那激情:細長的手臂猛烈地晃動,微弓的脊背挺得筆直,眼神裏射出雪亮的光,尖細的嗓音嘹亮、激越……可憐的新華書店盛不下他了!買土盆瓦罐的莊稼漢驚愕地望著他,售貨員們捂嘴竊笑——這使他顯得有些不合時宜。\r
後來,他要走了。我畢恭畢敬地送出門去。走到門口的古樹下,老範忽然壓低嗓門問我,“你回上海探家,沒有聽說稿費的消息?”\r
我茫然地搖搖頭。\r
他往前湊了湊,飛快地說:“最近中央開了個出版會議,據傳周總理在會上說,稿費還是要有的。不過又聽人說,江青有話,稿費是不義之時……”\r
他昂起頭,望著枝杈縱橫的古樹,望著剛剛冒青的嫩芽,臉上浮用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我們這幫畫畫的,常在文化館嘀咕,要是真有了稿費,咱先買一車糖精,倒在文化館大院那口井裏。以後咱這些寫寫畫畫的夥計,就可以天天喝甜水啦!哈哈……”\r
他大笑著離去,給我留下美妙的幻想:井水慢慢滲,糖精慢慢化,喝不完的甜水……這就是創作生活!\r
我回到書櫃前,發現老李一臉鄙夷,那下垂的嘴角,又分明透出濃濃的醋意來。我忽然想到,這半天冷漠我們的《金光大道》專家了。於是,我訕訕道:“這個老範也有些水平……”\r
“嘻嘻。”老李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你沒問問他,這般又水平,怎麼叫人打發回來了?”\r
我一怔,暗自稱是。\r
賣家用什物的兩個售貨員也湊過來講老範的笑話。這個說他的被窩裏生出一窩老鼠,那個說他大辯論學狗叫……老李一擺手,又講出一段“豬八戒背媳婦”的故事,老範剛到農村,在場院上畫速寫,一群姑娘媳婦看新鮮,圍著他硬擠硬擠。不知怎麼,一個姑娘暈倒了,老範背起她就往衛生室跑。山裏人哪見過這陣勢?跟在後麵笑了他一路。姑娘家人不願意了,硬叫老範娶她。老範也樂得撈個媳婦,當年就做了夫妻。\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