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者如果認為自己卑鄙,他就活不下去了。他們啟動兩種程序維護內心的平衡。
第一種程序是中國文化中最常見也是最可憎的模式:偽善,借以自我安慰或者叫自我支撐。
偽善是五四時期的人創造的詞,善而又偽,何其不堪。它的相關詞有偽君子,它的反義詞是真小人。偽善的核心是偽,也就是假。假煙假酒假文憑假處女膜假天氣預報,凡是能夠造假的領域,中國都有其產品。假,也就是不誠信,在中國有源遠流長的根。“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是舊時對人格造假者的評論,包括大儒或大官。
造假鴨蛋黃和假奶粉隻是假貨,假還可以用來自欺,即通過心理學的暗示方式自我蒙騙,維護作惡的合理與合法性。
拿卑鄙者來說,當他們使用不正派的手段暗中陷害他人之後,他們自己也麵臨內心的緊張不安。他小的時候,其父母並沒教他作惡。秦始皇也不曾教唆自己的兒子作惡。作惡者要在內心回憶自己的善良美好。如果找不出一絲善良就虛構這一類場景。經過這樣的打扮,自己已變成正義的化身。許多惡人都在內心把自己描摹成正義的化身之後才施暴,否則壓製不住心裏仍然殘存的良知。這個過程,叫做心理造假。卑鄙者把自己幻想成高尚的人、正義的人、富有良知的人再去做卑鄙的事。做多少都下得了手,他們從不認為自己卑鄙。
第二個程序也來自文化。它不屬於心理學而屬於社會學並號稱哲學,此日“鬥爭哲學”。這一種哲學在中國流行了幾十年,但再過一百年也不會完全消散。此哲學的核心是把人際關係定位為敵我關係。凡事非黑即白,非友即敵,沒有中間地帶,沒有緩衝,更沒有協商與共生。這種心理定勢變成人生哲學之後,到處都是互相鬥爭的人,而且鬥起來一定你死我活。全社會這些爭鬥加在一起,不知加大多少社會成本,超過三峽工程的用工總量。對卑鄙者來說,把自己描述為正義化身的自我蒙騙是道德的需要,鬥爭哲學則是勇氣的需要。
然而,“卑鄙”這個詞隻是一個貶低色彩很重的形容詞,它不是法律定性術語。究其實,我們在大街上看不到人所共知的卑鄙者。卑鄙者不會被人看出來,但他們會幹一些陰損的事,受害人在氣憤之餘,稱之為“卑鄙”。它表達的僅僅是憤怒的情感。哪些事算是“卑鄙”的事呢?這也不容易劃定範圍,因為每個人的感受不一樣。一般說,栽贓陷害、瞞報災難消息都是卑鄙。算起來這一類的事太多了,舉不過來例子,核心是魯迅所說的“瞞與騙”。
矯治造假的習慣基本上比愚公移山還要難。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的人不敢造假,但多數人覺得舉頭三尺不過是空氣,舉頭幾十公裏也不過是臭氧層。他們不畏神明。
神明固然可以不怕,可是,造假者往往在自己最得意之時拆了自己的台,什麼三聚氰胺奶粉,什麼唐駿假文憑均如此。心懷善良的人想,這麼好的奶粉,這麼好的人,要是不假該有多好。神明想,假的一定要被戳穿,但不在一開始戳穿,要在他紅得發紫之際顯露真相。
如果真是這樣,造假者實為造孽,卑鄙的人自我暗示也罷,敢於鬥爭也罷,最後都像往天空吐唾沫,最後讓唾沫落在自己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