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外甥阿斯汗沒頭沒腦地發問:“它們,誰跟誰在一起?”他手指籠中筷子。
我呆了半天,明白了這樣的意思:筷子們,哪隻與其他有過同伴關係,譬如在一起夾菜、扒飯。
阿斯汗是小學生,他把筷子想象得如自己一樣,他說:“就像同座似的。”
我覺得阿斯汗的想法好笑,又羨慕他的心境,把筷子看成集體,關心它們誰跟誰好。“誰長相啥樣,它們知道嗎?”阿斯汗問。
孩子都是泛神論者,神靈無所不在,當然也在筷子身上。它們各自都有不同的長相,不然互相怎樣辨認?它們過去是樹或竹的一部分,在不同的森林與山坡上,那裏的河流有不同的名字。
然而,我聽到阿斯汗的話,有一些別樣的想法。外表如一的筷子,在孩子眼裏有靈性。而眼目流盼的人類,在某些時刻,譬如在街頭排隊買牛奶時,亦麻木如同籠中的筷子,事後想都想不起彼此的相貌個性。
人在很多時候做不得已的事,買牛奶,做家務,接送孩子。人在此刻,麵無表情,像一株株沒有區別的植物。這時候,看不出人的生機。羚羊從不在某一個地方排隊,一動不動地排隊。但人常常排起隊來,買牛奶或買郵政儲蓄紀念幣。人此刻的表情很怪,麻木中帶有一種僵硬的莊重。若是羚羊,早散去了,尋找野花、泉水或棲息地。然而人仍僵著,為著一種意義——買牛奶。
人們多半不重視買牛奶時相識的機會,仿佛在瑣屑的事上交往必然瑣屑。相反,如果兩位遊人在華山的一線天相逢,一問,竟住在同一城市同一街道,立刻大喜。冥冥中如有神助,說有緣分。其實人與人接觸產生的喜悅是等同的,並不因為地域與事件而有所區別。
“緣”是佛家的說法——“說法”也是佛家闡述經典的用語——即人與周遭交關的因果聯係。人有善緣,也有惡緣。人生病也是一種緣,藥石之下霍然痊愈,則為醫緣。按照佛家的說法,人與人偶爾一遇,都有深遠的種子的作用,即便買牛奶也不例外。因此歡喜、微笑,使自己每一刻都充滿新奇與驚喜,是好運的開始。事實上,如果馬路上有一個不相識的人向你凝視微笑,我們會有幸運的感覺,甚至有些受寵若驚。這是什麼也沒發生之際發生的大事,一個人感染了另一個人。此為歡喜緣。
這種驚喜,如果要等到華山的一線天去實踐,那麼人生委實太短了。假如從現在開始,我們提起精神,放手對陌生人微笑,會收到許多微笑的回報。這樣,每一天都飽滿欣喜。也許人們不習慣向陌生人微笑。事實上,一個奇妙的現象在於,你一笑,對方就記住了你,你也記住了對方。人的記憶永遠向微笑開放。或者說,人與人在神麵前早就相識了,微笑隻是一張卡,重現記憶。有些動物,譬如小鳥、鹿與馬,在任何時候都精神飽滿,如果它們會笑,它們會不斷地笑。而人,把生活分成快樂與不快樂的,在不快樂的時候一直沮喪著,這在動物那裏是沒有的。如果你看到動物垂頭喪氣地排隊買牛奶,一定覺得荒唐。
筷子們共處一籠,平淡無奇,但這種平淡的日子也有限製,過不了多久,筷子也照樣各奔東西。有一天,我在體育場籃球場地竟然發現了一隻筷子。這裏怎麼會有筷子呢?不知道。天下事原本誰也說不清楚,但細究起來,各有各的因緣。
阿斯汗提出了筷子的見解後,已忘記了。但我見到筷子——有一次在超市見到各式的筷子——忍不住想到了人世聚散,一時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