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講真話不可不知的事情(1 / 2)

有人評價我說話的特點為“發自肺腑”。這樣的評價有過幾次,我反思:何為肺腑?何以發言?肺腑之言與肝腑、腎腑之言有何區別?依我粗知,中醫把空心的人體器官叫“腑”,小腸、膽、胃、大腸、膀胱5種。另將胸腔與腹腔合稱第六腑。實心器官如心、肝、脾、肺、腎為髒。有道是:五髒六腑。

肺之為髒而非腑,正如說話從嘴意隨心。中國語言充滿比喻。成語幾乎由比喻或故事構成,又稱典故。肺腑之言亦未例外。肺何能言?盡管它通氣息,但沒有共鳴位置,無論民、美、通與原生態唱法皆期期不可言。肺是實心的器官,與大腸相表裏。肺腑之言又稱心聲,還叫真話,讓不說話的器官說話,以此比喻話的實在。反思的意義在:以我的年齡閱曆再發心聲是否幼稚?一意孤行暢言真話是否應該有所禁忌?這是與肺無關的一些思考。

人說話大致可分17種情形:l。牙牙學語,無意義。2.問訊。3.回答問訊。4.敘述一個事件,即描述事實。5.吐露內心想法,包括評價一件事與一個人。6.說明一個道理。7.學說外語,大體不知道說什麼。8.對別人的言說,即對聽到的事實與判斷做出回應。9.形而上的感受,用想象和哲思描繪世界。10.戀愛所說甜言蜜語,對語言不負責的揮霍,11.夢話。一些單詞,不成話。12.自言自語或日獨白,常見於話劇。焦慮症患者有此症。13.講話。14.醉話,血液中酒精含量達到1%之時或之上時的言說,意氣激昂,醫學稱譫妄。15.台詞,不是人說話是人物說話。16.播音主持與晚會串聯詞,聲源為人聲,內容來自文件。17.手語。

中國13億人大約每天說130億句話,而人們聽到的比這多出100億句(影視劇、新聞和電台醫療廣告)。這些話——信息分析專家認為——絕大部分是廢話,算吧嗒嘴。言說中的關鍵話語,即顯示話語生命力的要素(參考上述第4、5、8項)大都不具備,多數人在說假話。在回答問題、袒露內心以及描述事實時,人們習慣使用虛假信息,把話變成夢話和講話,無意義,無責任。

既如此,為什麼還有人對別人說“肺腑之言”呢?

我覺得,說“肺腑之言”即所謂“真話”得到輕鬆。人人都覺假話好,假遇真時逃不了。大腦神經學的研究表明,人說假話先要在腦內做一個假範型,譬如假的場麵,作為敘述假話的呈現依據。缺少腦內畫麵支持,語言說不上來。說假話時,腦肌電圖與腎上腺素分泌量出現些微改變,為測謊儀所捕捉。假話說過之後,大腦的遺忘機製將在某一時刻把假範型抹掉,因為腦內還有一個真實的範型,機製要求二選一。之後,當別人問及此事,撒謊者檢索不到謊言範型,隻好以新謊圓舊謊。而新的謊也不能夠長期存盤,還會被刪掉。因此,“沒有一個人的智力能夠發達到記憶所有謊言的程度”。(弗洛伊德)上帝造人時,沒給人設置撒一個謊記一輩子的機製,如果撒一百個謊或撒一千二百五十個謊又必須牢記,這個人的腦子早起火冒煙壞掉了。如果選擇說真話即肺腑之言,清爽而又輕鬆,用不著回憶哪句話當年是怎麼說的。竹筒倒豆子,嘩啦大吉。

再覺得,說假話是侮辱別人。假話詆毀了對方的智力和人格。如果對方是一匹馬,人摸著馬鼻子說:“馬呀,全世界的馬裏數你最好,我都想選你當總統。明天我為你買五斤黃豆和一副金鞍。”馬聽了也就聽了,未在意也在不了意,此人次日大可以打麻將搞破鞋不買黃豆金鞍。人不行,他聽到並且記憶,時間證明此話真偽。話被證偽之後,受話人感覺挨騙。所謂“欺騙”,是指人格智力被低估,四川人稱“惱火”。有人感慨真話難說,我覺得說假話而不結巴、不出汗、不困窘更難。關鍵在習慣,如果慣於講假話,真話不光難講,而是壓根講不出口。

又覺得,說假話浪費時間。世事幹難萬難,持有人身最難。人在大好光陰中活著,放著那麼多有趣的事、有益的事、有利的事不做,卻講假話。蒙騙別人之外,也黯淡了自己的生命。

什麼學家說,講不講真話跟習慣無關,關鍵在情境。人問:吃了嗎?答:吃了,說這種真話不算難。難在商場、官場和情場上的真話不敢講。不敢與不想隻一字之差,人與人已遠距千裏。敢講真話是持身有如琉璃杯,裏外通明。什麼人需要講假話?他暖昧事做得多了,“捂”成了習慣(還是習慣)。然而時間證明,真話符合所有人的長久利益,利益更多地來自信用。大商人必定選擇講真話,用場麵話說,他們隻有“實事求是”才能持續發展。假話隻營造一些小花頭、小回旋、小折衝,無大利更無遠利。人常說中國人稟承著農耕社會傳統。對一半,不全麵。中國在長期的農耕社會裏麵伴隨著長期的戰爭,占據中國人傳統思維的重要形態來自兵家傳統。在中國人心底,儒家的積澱遠沒有兵家深厚。儒家尚禮,兵家崇詐。人們不講真話的緣由,基於相互不信任的機製,如兩軍交戰,凡事先詐。這是臨戰的,當然也是敵對的心理。兵家的謀略觀對中國人集體心理影響太深。道家的詭秘與法家的殘酷為兵家提供了營養。中國文化由戰事計謀轉入人際交往的花樣多得很,這廂圍點打援,那廂暗度陳倉;我玩捉放曹,你搞空城計。中國傳統文學為什麼缺少童話?因為童話裏的真善美與計謀格格不入。這樣的文化導致假話乃至假煙假酒假鴨蛋黃層出不窮。崇詐的文化不提倡真反而擠對、蔑視真,對“真”群起而攻之,最後將“真”哄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