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老家沒有遊子的盛宴(1 / 1)

遊子的腳從踏上故鄉的土地開始,內心就開始鬥爭。遊子惆悵的是老家變了模樣,少小的景物早已遁跡。當熟悉的景物消失之後,被埋葬的還有自己的童年。

所有的遊子都不允許自己童年的景象有絲毫變化,連舊曰的對聯最好都在春風裏殘揚。萬事變遷令遊子生惱,因為他被模糊了來路,相當於一個沒出處的人。遊子在異鄉,是被引用、被注釋的一句話,而他覺得,自己永遠是站在字典裏的一個字,字典就是故鄉。如今字典被拆了,變成超市高樓,遊子回鄉要到哪兒站著呢?

而老家如果知道遊子的心理活動,將譏笑遊子——你白發染鬢,你鄉音已改,你變化,憑什麼不許我變呢?

不錯,當你指責對方變得太快時,對方可能正怨你變得更快。時間的刀,沒看人磨過,卻刷刷割掉了歲月的痕跡。不光街道,還有相貌、舊日柳樹,更不用說大門上的對聯了。

跟遊子比,老家越變越年輕(至少打扮得年輕),而遊子越來越老。30多年前,我幾乎認識老家在鋼鐵大街上行走的所有人,我在這條大街上學下學走了3年。當時鋼鐵大街的人分為兩類:他們,以及他們之哥之姐之爸之媽。比如,臭蟲(外號)的大哥是豬頭、二哥豆腐、大姐一枝花、二姐小白鞋,都是外號,他們的真名除了自己家裏人無人知曉。臭蟲他爸——黨校職員,他媽——三浴池賣票的。依此類推,我幾乎認識所有人,他們也認識我。我們的青少年依附在一個封閉的網狀社會裏,是熟人社會,一切人都有外號。而今天,我趨步鋼鐵大街——它好像短了——走八圈兒也沒遇到一個認識的人甚至似曾相識的人。人都沒外號了。我覺得老家的大街上漫步一些外星人,相貌服飾做派與我心目中的老家了無關係。臭蟲、一枝花、豬頭、爛櫻桃、小金龍、琉璃猴以及他們的兄弟姊妹父母大人都上哪裏去了呢?所氣餒的,是我在老家成為異己。

我仔仔細細看新建的道路樓房、商鋪牌匾,想它們跟長沙、公主嶺、保定、鄂爾多斯有什麼區別嗎?沒區別。隻是大街上的人的口音不同。如今各地的電視節目一樣、街市一樣、人們穿戴一樣,每一個城鎮都像顯微鏡下的細菌那樣相似。我老家之謂老家的證據是,紅山還在,羞澀地偏於一隅,而南山被建設得已經不像樣子了。這一切統稱發展。

未見風吹,杏花瓣從盟公署矮牆內紛紛落地的時光,是我的童年。到汽車站花壇捉蜜蜂,戴柳條做的帽子逛商店都是永不再來的時光。世衛組織報告,蜜蜂受殺蟲劑影響已大規模減少,我老家的盟公署和柳樹也沒影了。返鄉的遊子成為回憶工作者,回家的日子成了對回憶能力的考試。

每一次考試都失敗了,我的記憶力在GDP麵前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