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星星發現,雅姐收工後教他畫畫兒時,畫筆抓不穩,不按心思走,掉過頭去哭了。於是,星星像個大男子漢那樣沉默了。
烈日炎炎,火輪一般噴著火舌,烤炙著大地。
毛胡子隊長絲毫也不憐憫雅姐她們,絕不肯給一點照顧,他開壟,令她們必須跟其他人一樣完成刈麥的任務。雅姐握著鐮刀,眺望著很長很長、似無盡頭的麥壟,還沒下地,心就發怵了。她仰臉閉著眼睛,用珠貝般細白的牙齒咬著嘴唇,下地了。別人一刀揮下去倒下一大片,她卻隻割了幾棵。不一會兒,她就被人甩下了。她頭也沒工夫抬,用牙齒咬著被汗流帶進嘴裏的頭發,忍著腰酸拚命朝前追趕。臨近日落,當她打算著摸黑割到半夜時,通紅的夕陽突然透過疏落的麥秸照過來。她抬頭一看,前麵半壟麥子全都被放倒了。她一眼看到了星星,他光著肋骨分明得像手風琴琴鍵的脊梁,手裏抓著鐮刀,臉上是髒手抹汗時留下的道道黑跡,左手有一根手指包著青麻葉,顯然是被鐮刀割破了。
“星星……”鐮刀在她手裏顫抖著。
“雅姐,我們可以在他們前麵回家了。”他舔了一下幹燥的嘴唇,用打滿血泡的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喘著氣,高興地說。
雅姐望著他,點點頭,又點點頭……
星星明裏暗裏幫著雅姐。他幫她把該是她扛的稻子扛到打稻場上。他幫她鋤完該是她鋤的棉田雜草……村裏那幫十八九歲的小夥子,靠在田埂上,用一種嫉妒、嘲諷而又分明含著讚揚的口氣說:“星星,你對你雅姐可真好!”
除了毛胡子隊長,村裏人對這些蘇州城裏的姑娘都好。插秧時,媽媽總是挨著雅姐。媽媽手快,插八株,讓雅姐插四株。挑糞了,媽媽首先搶了舀子,隻往雅姐的桶裏舀半捅。
雅姐自己也漸漸變得能幹了。她白嫩的臉被鄉村的陽光和田野上的風染出了健康的紅色。那雙過於嫻靜的眼睛,顯出動人的活潑。人們開始聽到她低低的歌聲。那歌聲是動聽的,像是從銀子般純潔的心裏發出,又像是綠野間流淌著的溪流聲。早晨、傍晚……一有空兒,她就帶著星星去作畫。
星星畢竟是個孩子。孩子世界裏的那些跌打滾爬的玩鬧,總不免引誘著他。雅姐並不想割斷星星與這個世界的聯係,把他變成個小大人兒。可是她不讓他光惦記著去野,而是把畫筆送到他麵前:“你得學點東西,尤其是個男孩……”這時候,她不像個姐姐,倒像一個嚴肅的媽媽。
她教給了星星許多人世間的道理,許多人生哲學,教會了他許多鄉下孩子不會有的東西。她按照城裏一個文化人家的標準塑造這個有著天分的捏泥巴的男孩兒。她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調整著、改變著、引導著這個鄉下頑童。有時,她隻一個溫柔而又固執的眼神,就能輕而易舉地阻止星星一個男孩特有的莽撞行動。
“你就聽你雅姐的!”媽媽故意擺出嫉妒的樣子。
就聽!不久,他的那些稚拙的畫兒就在家裏到處張貼開了。雅姐的床頭還板板正正地貼了一張哩。在孩子們中間,他簡直就是一個了不起的大畫家。他們常常圍著他,新鮮好奇地看著他畫輕落在荷葉尖尖上的紅蜻蜓,畫帶著雞雛兒在草叢裏覓食的白母雞。這時候,他是驕傲的。
也夠媽媽得意的了:“咱們家星星,畫什麼像什麼!”
可是,星星很快就為自己的畫兒感到害羞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晨,星星起床後問媽媽:“雅姐呢?”
“她天剛亮就出去了,坐在大堤上畫畫兒呢。”
星星跑到大堤上。他怕驚動了雅姐,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邊。雅姐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托著下巴,凝眸眺望著東方。星星走到她身旁,她都未覺察。他忽然發現,雅姐那細長的睫毛上掛著兩顆晶瑩閃亮的淚珠。她是怎麼啦?想家了?活兒太累了?他不明白,撲閃著眼睛。
“雅姐。”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叫道。
雅姐—側臉,見是星星,微微有點羞赧,用手擦去淚珠。星星用疑惑的大眼晴直直地望著她。她用舌尖輕舔了一下濕潤的嘴唇,一笑,把一幅畫從畫夾裏取出來:“星星,看,姐姐剛剛畫的。”
這是一輪初升的太陽。
這個十三歲的少年,頓時被一種色彩,被一種情調激動得不能自已。他兩眼生輝,滿臉漲紅,鼻尖上冒出汗珠兒,手到處抓摸著,張合著嘴巴,想要對雅姐說什麼,可是又磕磕巴巴地什麼也說不出,很著急。他現在這般年紀,他現在這等水平,當然是不可能說清楚他雅姐的畫所透出的那股難以言說的美的。但他畢竟十三歲了,畢竟跟著這樣一個姐姐生活了整整兩個年頭了,他有了這裏的一般孩子所沒有的靈性和對美的感受力。
啊,這是一輪什麼樣的太陽!它從河灣的碧水裏升起,帶著最後一顆水珠,與水分離了。它像一顆飽滿的果子,色澤鮮豔。又像盛在一柄銀湯匙裏的生的、流動著的蛋黃,那湯匙不知怎麼顫抖了一下,這流質溢出來了,隨風一吹,飄飄灑灑地落下,撒在河灣裏……
雅姐依舊凝眸東方。那輪太陽升高了,把世界染成燦燦的金黃。她的睫毛上又掛上了兩顆淚珠。
“雅姐……你哭了?”
雅姐閉合上眼睛,隻剩兩條美麗的黑線。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把手輕柔地放在他的肩上,仰望著天穹:“你長大了就懂了。你也會被太陽感動得掉淚的。”
星星望著她的眼睛,似懂非懂。
“等你知道愛太陽,你的畫就畫好了。”雅姐說。
他似懂非懂,但他那雙天真、聰慧的眼睛裏卻閃著亮光……
四
雅姐愛太陽和月亮,愛土地和河流,愛輕風和雨滴,愛那春天似乎流動著的綠色。她是那樣溫柔,那樣恬靜,那樣優雅,那樣含情脈脈,微微憂戚裏含著高貴的神情。世界在她眼裏,多美呀!她本身又有多美!
這裏的莊稼人對她懷著特殊的聖潔的情感。她到他們家串門,大娘總是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才讓她坐下,臨走時,大娘總又下意識地用手把她的衣服拂一拂。粗野的莊稼人在一起說著粗俗的話,她走來了,一個個怕髒了什麼潔白的東西似的,話兒忽然幹淨起來,不帶一絲俗氣。她在河邊梳洗那頭秀發,在距她十米遠的上遊舀水澆菜的大伯會停下舀子——怕將水弄渾了……
她在他們中間是歡樂的。像陽光下一隻白胸脯的呢呢喃喃的燕子。可是,有時她也有憂愁,甚至露出一種惶恐,仿佛陽光下有一塊陰影不時地跟著她,而她又太膽小,太怯弱。
人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不時以關切、探詢、撫慰的目光看著她——她是全村人的驕傲!淳樸的鄉下人,本能地、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
不知為什麼,最近雅姐天一亮就去打早工,或是天黑了還在幹活時,媽媽總要叫星星:“去,你雅姐膽小,跟在她身邊。”
星星看到,雅姐身邊有他時,她的眼睛裏再也沒有疑慮和恐慌了。星星很驕傲,仿佛自己已不是十四歲,而是個真正的大人。
這天又是天剛亮,毛胡子隊長敲響了雅姐的窗子:“趁早涼,起來割麥子去,大家都下地了。”
雅姐起來了,她舉著油燈走到星星的床邊,見他睡得十分香甜,她猶豫了。最後,她沒有叫醒他,獨自拿著鐮刀出門了。乖巧的狗像往常一樣執行著小主人的命令,寸步不離,緊緊地跟著雅姐。她蹲下身子,用手在它長長的毛上愛撫了幾下,和它走向離村子半裏外的麥地……
星星正在夢裏與雅姐坐在河沿上畫落日前頂部閃閃發光的蘆葦,猛聽見狗汪汪叫喚,睜開眼,隻見狗像人似的站在他的床邊,不安地用爪子撓著他。
“怎麼啦,狗!”
狗汪汪著,不斷地用眼睛看著門外。
“雅姐呢?雅姐!”
裏屋沒有回答。
狗急得在屋裏又蹦又跳。星星慌了,跳下床。狗箭樣躥出門外,然後又掉過頭汪汪兩聲,顯然在告訴它的小主人:快呀,跟著跑!星星撒丫子緊緊相跟。天還沒有完全大亮,他著急,沒留神腳下,滾進了一丈深的涸溝。摔得很重,兩眼一黑,閉上了眼睛。時間仿佛一下終止了,世界上的一切消失了。星星軟軟地躺在溝底上,無聲無息。後來,他終於在狗焦躁的狂吠聲中醒來了。“雅姐!雅姐……”他心裏呼喚著,掙紮出涸溝,繼而又跟著狗跑去……
靜悄悄的麥地裏,弱小、文靜、純潔的雅姐在毛胡子隊長黑色而粗壯的胳膊裏掙紮著。地裏沒有一個人,他把她騙了。這個惡棍、野獸,他要毀掉全村人的驕傲!
她掙紮著,可是她的力量是多麼微弱。她的掙紮不過是惡鷹爪下一隻可憐的小鳥的掙紮。她終於憤恨、羞辱、恐懼而絕望地閉合上了她那對總是用溫柔、恬靜向人們微笑的黑眼睛。
星星和他的狗到了!
“咬!”星星狠狠一咬牙,指著那個彪悍、冷酷的惡棍。
像一道白光,狗衝了上去。這是一條真正的狗。它一口咬住了毛胡子的腳後跟。他猛地一跳,鬆開一隻手,但另一隻手仍然抓住已無一絲力氣的雅姐,繼而用他那隻大腳對著白毛的腦袋沉重地踢來。狗躲閃不及,被踢出一丈多遠。它滾了一下又起來,呼地撲上去。它咬他的腿肚,跳起來咬他的指頭。它的狠勁,十條狗加在一起也不及。它把他的衣服咬破了,撕成布條。它使他幾處流血。它也終於在一次飛撲時,被他的腳猛烈地踢中了肚皮,滾到一丈以外的溝裏。
惡棍想給還是孩子的星星一個無恥的嘲笑,可是當他轉過身來時,他哆嗦了。
星星一手捏著拳頭,一手舉著鋒利的鐮刀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的眼睛,完全不是一個孩子怯懦的眼睛,它在燃燒,從深處迸發出一種令人可怕的力量!
這種力量大到使可以把十個星星都能擊倒的毛胡子,在這對眼睛麵前哆嗦了,鬆掉雅姐,朝後退去,退去,然後轉身沿著田埂溜了。
黎明終於來到。
雅姐用胳膊支撐起身體,望著星星。星星也望著她。她顫抖著嘴唇,淚珠順著她那優美的鼻梁滾下來。當星星來攙扶她時,她禁不住將他抱住,並在他汗淋淋的額頭上吻了一下:“謝謝你,弟弟!”
太陽出來了。
星星抱著蘇醒過來的白毛,和雅姐坐在地頭的荷塘邊,他們都沒有力氣了。
池水清冽,第一朵荷花已從汙泥裏出來,不帶一點汙跡,新鮮、潔淨地開放在綠葉間。
這孩子用手摸了一下被雅姐吻過的額頭,把臉埋在白毛長長的絨毛裏,哭了……
五
冬天,遠離村莊的一片荒野上,村民們正在凜冽的寒風中挖掘著一條大河。身體纖弱的雅姐,挑著一擔一百多斤重的泥土,在攀登又陡又滑的土坡時,終於堅持不住,一下子暈倒了……
她被送了回來。現在,她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她像一隻受傷的白天鵝,烏黑的眼睛裏含著讓人愛憐的、似有似無的淚光。她在思念什麼?城市?媽媽?還是死去的爸爸和小弟弟?
這半年裏,毛胡子總是一副冷酷的麵容,用惡毒的目光偶爾看她一眼,然後用低沉緩慢的聲音給她分派男人們幹的重活兒。
“老狗!”媽媽一邊用刀剁著給雅姐煨湯的肥母雞,一邊狠狠地罵毛胡子,“我劈了他!”她一刀劈下去,雞肉飛開了,刀深深地嵌進了剁板裏,扳動了好一陣,才拔了出來。她一邊罵,一邊用袖子擦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