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又有一段閑話,乃是真真實實的。這話出在那湖廣德安府應山縣,與那河南信陽州交界地方,叫做恨這關。乃是一座陡峻高山,四麵蔥籠樹木,雖是要道,行人過往稀疏。山岡之上有一古刹,也是唐、宋來的香火,誌書上叫名普明寺。寺內止有二三十眾僧人,都是茹葷飲酒的羅刹。不知邇來十五六年之間,卻坐化十餘位長老。四邊傳說,寺內風水原是聖地,所以禪師佛祖屢屢現身,各處布施倒也年年接湊。不期一日有個采藥醫人到彼求宿,那僧人抵死不容,醫者隻得乘月而行。走了一二十裏,卻忘了一把鋤頭放在山門外石碑亭中,猛然省起,恐怕有人取去,隻得跌身轉去,來到碑亭尋那鋤頭。隻聽得牆內一人叫苦連天,口口叫道:“老爺們容我再活幾日,然後上座罷!”醫者覺得有些古怪,爬上牆頭,挽著樹枝,仔細一看,隻見堂前燈光射出,卻見幾個禿子把一老僧捆縛端正,將他扛上一個坐處,看不明白。
那老僧殺豬般大叫數聲就不響了。醫者挨了一夜,到次日看甚動靜。到了天亮,隻聽得佛堂鍾鼓齊鳴,佛號震天。道人出來說道:“了明禪師昨晚坐化了。”四邊分了齋帖,來了許多佛頭,正要開張做大法事。那醫者進去仔細一看,卻見一個愁慘之容,麵皮黃如菜葉,一些血色沒有。醫者乘著空隙,將手從那臀下一摸,隻見滿手鮮血,穀道中卻生一個根的模樣。醫者即到信陽州裏將這段情節一一報知。那知州夜有一夢,也見一個老僧渾身帶血,聲聲叫苦。知州省得,即便乘了快馬,領了鄉兵,將寺圍住。進到裏邊,叫住持出來相見,那住持道是大和尚,不肯出來,隻有一個當家的迎接。州官問道:“昨日又坐化了一位禪師,特來頂禮。就便與他合缸造塔。”那當家也叩一首謝了。州官道:“寺內多少僧人?一一點過,都要施些襯錢。”那幾個如狼似虎的,俱出來低著頭兒、垂下雙手,聽州官點過上名,每個和尚俱叫鄉兵看守。一麵叫手下請起坐化的僧人,看那手足是怎樣的。兩個鄉兵上前推移不動,用力一抬,那穀道中一個二尺長的鐵釘登時翻落,下邊缸裏卻有一桶鮮血。知州即將許多和尚綁縛了,帶到州內;再把僧房層層拆將進去,卻跑出十數個婦女來,大聲喊屈。知州喚皂隸一一帶過,問道:“你這幾個婦人在內幾時了?”婦人齊招道:“有三五年不等的,有本年的,都是這些和尚勾合光棍,在外詐作客商模樣,不論銀錢,隻說娶親做夫妻回家過活的;那知逐漸騙到家鄉,忽一日托名探親,帶了直送到此處,藏於重牆複壁、深房曲室之中,天日也不得一見。也有近村人家十餘歲女兒在外閑耍,乘人不見抱來藏在其中,待得十二三歲就受用了。”州官問道:“這許多年怎麼沒有一人往州縣中首告?”那婦人道:“手下使用的道人,俱是平昔殺人做賊之輩,無處投奔,四下收拾進來。日常間也各各自有去路,騙來錢米平半均分,鄰近村中也俱日常沾些恩惠,故此內內外外沒有人與他作對。內中若有一人說些刁指之話,眾人也就登時結果殺了,所以到今,眾口一心絕無發覺。”州官問道:“曆年來如何有這許多人坐化?”婦人招道:“俱是過往單身客人,把他圈進裏麵,不容脫身,先把蒙汗藥與他吃了,後將網子除下,綁縛了,曬在日中,額角與麵目都黧黑了,然後把他頭發齊眉剪下,扮作頭陀模樣;或將身子上下捆縛做跏趺坐法,餓了三五日,頭骨俱軟,衣袂之中灌上硫磺焰硝,扶在柴樓龕座之上,叫喚地方舊日做佛頭佛總的,謠言開去,四處俱來觀看,攢錢設供,造塔看經,不知騙了多多少少。也照舊規分頭派用,花費盡了,就要幹這活佛勾當。”州官正在查問之際,門子報道:“竹園內又掘出許多女人腳骨!”州官問道:“都是女人腳骨,為何!”一婦人道:“男人死了,枯骨都無用處。唯有新死女人,這雙腿骨血氣不散,將來鋸解碎了,加上水磨工夫,充作象牙子,無人認得。每得厚利,寺中道人無處生發錢鈔,每每打聽新死婦人,盜取來幹這勾當。腿骨用去,所以存的都是腳骨。”州官審得其情慘毒,每個和尚打了五十板,心窩裏加上一釘,登時命絕。
備將情節申聞上司,一一將來,除個淨盡,並那普明寺一火焚之,卻是除了大害。這也是近日大和尚的故事。更有一段故事也是聞得來的。說是唐朝開元年間,河南懷慶府河內縣地方,開元寺有個僧人,法名死灰。這名就先奇了,生得相貌奇古,氣宇昂藏,博通經典,貫串百家;兼識天文地理,能知過去未來、生人壽數;做得幾句詩,寫得幾家字,畫得幾筆畫,賽過海內名公,抹殺四方清客。四遠慕名來求見的,須備了出奇方物供養,送進禪堂,上了號簿,候了三日,才出方丈見人一次。
許多僧眾簇擁出來,升在層台高座之上。兩旁侍者提爐執佛,捧杖持瓶;麵前擺的花尊燭台,當中爐內焚起沉檀降速;內外香煙寶篆,結成華蓋相似,好不熱鬧。三聲雲板,才許那問事的人依次上前跪下,方將要問的話頭一一說了。他在上麵才把那囫圇足四麵光的話兒開示了幾句,即叫退下;再欲開言,就是攔頭一棒,打得發昏倒暈,由你自去猜度。然後又輪到第二班的上去,也照前是個模樣,或說下幾句話頭,或留下幾行詩偈,一般也有撞著之處。也有病人上前,將病原說下一番,問他請方,他胸中難經脈訣、木草藥性,原是明白,也便寫些與人服去,卻有靈驗。不多時,四方之人說得長老活龍活現,連這長老也自不信自起來,公然道是活佛祖師出世來了。因此,四下錢糧,雲蒸霧集。重建叢林,前後山門殿宇,層層蓋造,天下除了四大名山,也就數這開元寺了。誰料那年仆固懷恩反了,朝廷起兵發馬,要往征剿。河北地方乃是要地,設立藩鎮,領兵元帥點了李抱真。此公膂力過人,謀多智足,領了五萬人馬屯劄河北,頗有紀律,不擾民間一草一木,各各相安,民間感激不啻父母。將那兵丁三日一操,五日一練,寸步不離營伍。李元帥聞得長老大名,到才三日,即備許多布施,執弟子之禮,前去拜他。長老接見,看得元帥尊重了他,他反拿腔做勢,要做那佛圖澄對那石勒的光景,十分傲慢。李元帥早已窺破這個和尚是個仗著資質做起來的,其實性地上的工夫,全無把捉,這也不在話下。那知這個和尚也是合該數盡。那河北一帶地方遇了天時不湊,顆粒無收。朝廷月糧,壓欠七八個月,不來接濟,軍中洶洶,暗地謠言將有楚歌吹散八千之意。李元帥無計設處,隻得去到寺中,稱說大和尚大有應變之才,合掌頂禮,跪在麵前,虛心下意,請問和尚。那長老日常間,具那騙小人的伎倆卻是有餘。那兵馬呼吸待變,實實要湊處錢糧,將來支放,卻也一時窘定,沒有甚麼計策答那元帥。其實李元帥胸中成算早已定之,隻要宛宛說將進去,口口奉承大和尚長、大和尚短,卻使長老墮在計中,毫無知覺,才有妙處。李元帥故意做那攢眉蹙額形容,停了一會,問道:“寺中常住錢糧,不知現有多少積貯?可以暫借目前救濟一兩月麼?”那和尚的心腸與伽藍菩薩一樣,生成拿進歡喜、拿出卻不中意,說道:“近來常住不夠十日支撐,虧得小僧有些福緣,到那不足時節,就有人緊著送來,才度得這些日子。若說有積聚多少,卻是沒有。”李元帥接口道:“如今我也不要借常住錢糧,有個算計,隻求大和尚“福緣”二字,我弟子就有生路了。”長老聽說不借錢糧,隻借“福緣”精神抖擻起十倍,問道:“如何?如何?”李元帥道:“弟子領著兵馬南征北討,處處走過,看來無如此地百姓好善的多。如今弟子到有一個粗念,欲杖著大和尚福緣,明日寺前出張榜文,說是弟子奉請大和尚開講華嚴法寶,並彈孔雀真經,聚集些善男信女,化些錢糧,也可將來答救一時,”長老道:“這個道場也動不得人頭,就是來也不多,如何得夠?”元帥道:“弟子還有計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那長老笑了一笑,連忙點首。即於寺內寬敞所在,高搭起七層蓮台,重重俱已遮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