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則 首陽山叔齊變節(1 / 3)

昨日,自這後生朋友把那近日大和尚的陋相說得盡情透快,主人煮豆請他,約次日再來說些故事,另備點心奉請。那後生果然次日早早坐在棚下。內中一人道:“大和尚近來委實太多,惹人厭惡。但仁兄嘴尖舌快,太說得刻毒。我們終日吃素看經,邀人做會,勸人布施,如今覺得再去開口也難,即使說得亂墜天花,人也不肯信了。今日不要你說這世情的話,我卻考你一考。昨日主人翁煮豆請你,何不今日把煮豆的故事說一個我們聽聽,也見你胸中本領,不是剿襲來的世情閑話也。”那後生仰天想了一想,道:“不難不難。古詩有雲:“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曹子建之詩。子建乃三國時魏王曹操之子。弟兄三人,伯曰曹丕,字子桓,仲曰曹彰,字子文,季曰曹植,字子建,乃是嫡親同胞所生。曹彰早已被曹丕毒藥鴆害了。子建高才,曹丕心又忌刻,說他的詩詞俱是宿構現成記誦來的。

彼時偶然席上吃那豆子,就以豆子為題教他吟詩一首。子建剛剛走得七步,就把煮豆之詩朗朗吟出。五言四句,二十個字,其中滋味關著那弟兄相殘相妒之意,一一寫出。曹丕見他如此捷才,心益妒忌。其如子建才學雖高,福氣甚薄,不多時也就死了。

天下大統都是曹丕承接。可見才與福都是前生定的,不必用那殘忍忌刻,徒傷了弟兄同氣之情。這是三國時事,偶因豆棚之下正及煮豆之時,就把豆的故事說到弟兄身上。其實天下的弟兄和睦的少、參商的多。

三國前邊有個周朝。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周公旦,乃是個大聖人。武王去世,他輔著成王幼主坐了天下。周公攝行相事,真心實意為著成王,人人都是信的。獨有弟兄行中有個管叔,他雖是與周公同胞生將下來,那肚腸卻是天淵相隔。周公道是自家弟兄,心腹相托,叫他去監守著殷家子孫。那知管叔乘著監殷之舉,反糾合蔡叔、霍叔,捏造許多流言,說周公事權在握,不日之間將有謀叛之心,卻於孺子成王有大不利之事。周公在位,聽了這些不利之言,寢食不安。夢寐之間,心神不寧,也就不敢居於相位。當在商末之世,四方未服,朝廷京東適值起了一股人馬,在商說是義兵,在周道是頑民,周公也就借個東征題目,領了人馬坐鎮東京,正好避那流言之意。彼時流言四布,不知起於何人之口,周公也不忍疑心在管叔身上。後來成王看見管叔與蔡叔、霍叔都幫著商家武庚幹事,才曉得乃是奸黨流言。況且打開金鄊櫃中,看見父親武王大病之時,周公曾納一冊,願以身代,方曉得周公心曲。青天白日,無一毫瞞昧難明之事。先日周公居東之時,大風大雨,走石飛砂,把郊外大樹盡行吹倒,或是連根拔了起來。是日成王迎請周公歸國,那處處吹倒之樹,仍舊不扶自起。此見天地鬼神亦為感動。若是當謗言未息之日,周公一朝身死,萬載千秋也不肯信。可見一個聖人,遇著幾個不好的弟兄也就受累不小。此又是周時一個弟兄的故事。

還有一個故事,經史上也不曾見有記載,偶見秦始皇焚燒未盡辭言野史中、卻有一段奇事,即在周朝未定之時,商朝既盡之日,有昆仲兩個,雖是同胞,卻有兩念,始雖相合,終乃相離。乃兄叫做伯夷,令弟叫做叔齊。他是商朝分封一國之君,祖為墨胎氏,父為孤竹君。夷、齊二人一母所生,原是情投意合,兄友弟敬的,隻因伯夷生性孤僻,不肯通方,父親道他不近人情,沒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將死之時,寫有遺命,道叔齊通些世故,諳練民情,要立叔齊為君。也是父命如此,那叔齊道:“立國立長,天下大義。父親雖有遺命,乃是臨終之亂命。”依舊遜那伯夷。那伯夷又道:“父親遺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遜不已,相率而逃。把個國君之位看得棄如敝屣,卻以萬古綱常為重了。

忽因商紂無道,武王興兵來伐。太公呂望領了軍馬前來,一路人民無不倒戈歸順,還拿著簞食壺漿,沿路恭迎。不消槍刀相殺,早已把天下定了。伯夷、叔齊看見天命、人心已去,思量欲號召舊日人民起個義師,以圖恢複,卻也並無一人響應,這叫做孤掌難鳴,隻索付之無可奈何。彼時武王興師,文王去世,尚未安葬。夷、齊二人暗自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義執言,奪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弑了。父死安葬為大,他為天下,葬父之事不題,最不孝了。把這段大義去責他,如何逃閃得去!”正商議間,那周家軍馬早已疾如風雨,大隊擁塞而來。夷、齊看得不可遲緩,當著路頭,弟兄扣馬而諫道:“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這兩句話說將過去,說得武王開口不得。左右看見君王顏色不善,就要將刀砍去。剛得太公與武王並馬而馳。武王所行之師,乃是吊民伐罪之師。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裏也知是夷、齊二人,不便明言,隻說:“此義土也,不可動手。”急使人扶而去之、夷、齊隻兩句話,雖然無濟於事,那天地則常倫理卻一手揭出,表於中天。那天下人心,曉得大義的,也就激得動了。其如紂王罪大惡極,人心盡去,把這兩句依舊如冰炭不同爐的。夷、齊見得如此,曉得都城村鎮,處處有周家兵守住,無可藏身。倘或將這有用之驅無端葬送,不若埋蹤匿跡,留著此身,或者待時而動也不可知。左思右算,隻得鼓著一口義氣,悄悄出了都門,望著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喚名首陽,即今蒲州地麵。山上有七八十裏之遙,其中盤曲險峻,卻有千層。周圍曠野,何止一二百裏?山上樹木稀疏,也無人家屋宇,隻有玲瓏孤空岩穴可以藏身;山頭石罅,有些許薇蕨之苗,清芬葉嫩,可以充饑;澗底岩阿,有幾道飛瀑流泉,澄泓寒冽,可以解渴。夷、齊二人隻得輸心貼意,住在山中。始初隻得他弟兄二人,到也清閑自在。那城中市上的人也聽見夷、齊扣馬而諫,數語說得詞嚴義正,也便激動許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縉紳、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尷不尬的假斯文、偽道學,言清行濁。這一班始初躲在靜僻所在,苟延性命,隻怕人知;後來聞得某人投誠、某人出山,不說心中有些懼怕,又不說心中有些豔羨,卻表出自己許多清高意見,許多溪刻論頭。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將來,身家不當穩便。一邊打聽得夷、齊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覺你傳我,我傳你,號召那同心共誌的走做一堆,淘淘陣陣,魚貫而入。猶如三春二月燒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裏麵來了。”

“且說山中樹木雖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卻是多得緊的。始初見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樹密之處張牙露爪,做勢揚威,思量尋著幾個時衰命苦的開個大葷。後來卻見路上行人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來,隻道來捉他們的,卻也不見網羅槍棒。正在躊躇未定之間,隻見走出一個二三尺高、龐眉皓齒、白發銀須老漢,立在山嘴邊叫道:“那些孽畜過來聽我分付:近日山中來了伯夷、叔齊二人,乃是賢人君子,不是下賤庸流。隻為朝廷換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卻為著千古義氣相率而來。汝輩須戢毛斂齒,匿跡藏形,不可胡行妄動!”那眾獸心裏恍然大悟,才曉得如今天下不姓商了。因想道:“我輩雖係畜類,具有性靈,人既舊日屬之商家,我等物類也是踐商之土,茹商之毛,難道這段義氣隻該夷、齊二人性天稟成,我輩這個心境就該頑冥不靈的麼?”隻見虎豹把尾一擺,那些獾狗狐狸之屬,也俱鼓著一口義氣,齊往山上銜尾而進,望著夷、齊住處躬身曲體,垂頭斂足,懼象守戶之犬;睡在山凹石洞之中,全不想撲兔尋羊、追獐超鹿的勾當。後來山下之人,異言異服、奇形怪狀,一日兩日越覺多了。怕夷的念頭介然如石,終日徜徉嘯傲,拄杖而行,采些薇蕨而食,口裏也並不道個饑字。看見許多人來挨肩擦背,弄得一個首陽本來空洞之山,漸漸擠成市井。伯夷也還道:“天下尚義之人居多,猶是商朝一個好大機括。”不料叔齊眼界前看得不耐煩,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煩,一日幡然動念道:“此來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應襲君爵的國主,於千古倫理上大義看來,守著商家的祖功宗訓是應該的。那微子奔逃,比幹諫死,箕子佯狂,把那好題目的文章都做去了。我們雖是河山帶礪,休戚世封,不好嘿嘿蚩蚩,隨行逐隊,但我卻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長兄不同,原可躲閃得些。前日撞著大兵到來,不自揣量,幫著家兄,觸突了幾句狂言,幾乎性命不免,虧得軍中薑太公在內,原與家隻東海北海大老一脈通家,稱為義士,扶棄道傍,才得保全,不然這條性命也當孤注一擲去了。如今大兵已過,眼見得商家局麵不能瓦全。前日粗心浮氣,走上山來,隻道山中惟我二人,也還算個千古數一數二的人品。誰料近來借名養傲者既多,而托隱求征者益複不少,滿山留得些不消耕種、不要納稅的薇蕨貲糧,又被那會起早占頭籌的采取淨盡。弄得一付麵皮薄薄澆澆,好似曬幹癟的菜葉,幾條肋骨彎彎曲曲,又如破落戶的窗欞。數日前也好挺著胸脯,裝著膀子,直撞橫行。怎奈何腰胯裏、肚皮中軟當當、空洞洞,委實支撐不過。猛然想起人生世間,所圖不過“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稱他是聖的、賢的、清的、仁的、隘的,這也不枉了丈夫豪傑。或有人兼著我說,也不過是順口帶契的。若是我趁著他的麵皮,隨著他的跟腳,即使成得名來,也要做個趁鬧幫閑的餓鬼。設或今朝起義,明日興師,萬一偶然腳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災惹禍的都頭。如此算來,就象地上拾著甘蔗楂的,漸漸嚼來,越覺無味。今日回想,猶喜未遲。古人雲:“與其身後享那空名,不老生前一杯熱酒。”此時大兄主意堅如金石,不可動搖,若是我說明別去,他也斷然不肯。不若今日乘著大兄後山采薇去了,扶著這條竹杖,攜著荊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觀望觀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