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則 虎丘山賈清客聯盟(1 / 3)

《食物誌》雲:扁豆二月下種,蔓生延纏,葉大如杯,圓而有尖;其花狀如小蛾,有翅尾之形,其莢凡十餘樣,或長,或圓,或如豬耳,或如刀鐮,或如龍爪,或如虎爪,種種不同。皆累累成枝,白露後結實繁衍。嫩時可充蔬食菜料,老則收子煮食。子有黑、白、赤、斑四色。惟白者可入藥料,其味甘溫無毒,主治和中下氣,補五髒,止嘔逆,消暑氣,暖脾胃,除溫熱,療霍亂泄痢不止,解河豚酒毒及一切草木之毒。隻此一種,具此多功,如何人家不種他?還有一件妙處,天下瓜茄小萊有宜南不宜北的,宜東不宜西的,惟扁豆這種天下俱有。那豬耳、刀鐮、虎爪三種,生來厚實闊大,煮吃有味。惟龍爪一品,其形似乎厚實,其中卻自空的,望去表裏照見,吃去淡而無味,止生於蘇州地方,別處卻無。偶然說起,人也不信,今日我們閑話之際,如有解得這個原故,也好補在食物《本草》之內,備人參考。內一人道:“這也是照著地土風氣長就來的。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長來的豆莢亦厚實有味。惟有蘇州風氣澆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說他空心,地上長的豆莢越發該空虛了。”眾人道:“姑蘇也是天下名邦,古來挺生豪傑,發祥甚多。理學名儒,接踵不少。怎見得他風氣澆薄?畢竟有幾件異乎常情、出人意想之事,向我們一一指說。倘遇著蘇州人嘴頭刻薄,我們也要整備在肚裏尖酸答他!”那人道:“蘇州風俗全是一團虛諱,一時也說不盡。隻就那拳頭大一座虎丘山,便有許多作怪。

閶門外,山塘橋到虎丘名為七裏,除了一半大小生意人家,過了半塘橋,那一帶沿河臨水住的,俱是靠著虎丘山上養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即使開著幾扇板門,賣些雜貨或是吃食,遠遠望去挨次鋪排,到也熱鬧齊整。仔細看來,俗語說得甚好:翰材院文章,武庫內刀槍,太醫院藥方,都是有名無實的。一半是騙外路的客料,一半是哄孩子的東西。不要說別處人叫他空頭,就是本地有幾個士夫才子,當初也就做了幾首《竹枝詞》或是打油詩,數落得也覺有趣。我還記得兒首,從著半塘橋堍下那些小小人家,漸漸說到斟酌橋頭鋪麵上去:

路出山塘景漸佳,河橋楊柳暗藏鴉。

欲知春色存多少,請看門前茉莉花。

古董攤

清幽雅致曲欄幹,物件多般擺作攤。

內屋半間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並無他物,止有茶具爐瓶。手掌大一間房兒,卻又分作兩截,候人閑坐,兜攬嫖賭)

外邊開店內書房,茶具花盆小榻床。

香盒爐瓶排竹幾,單條半假董其昌。

茶館(兼麵餅)

茶坊麵餅硬如磚,鹹不鹹兮甜不甜。

隻有燕齊秦晉老,一盤完了一盤添。

酒館(紅裙當壚)

酒店新開在半塘,當壚嬌樣晃娘娘。

引來遊客多輕薄,半醉猶然索酒嚐。

小菜店(種種俱是梅醬酸醋,易糖搗碎拌成)

虎丘攢盒最為低,好事猶稱此處奇。

切碎搗齏人不識,不加酸醋定加飴。

蹄肚麻酥

向說麻酥虎阜山,又聞金肚壯而鮮。

近來兩件都嚐遍,硬肚粗酥殺鬼饞。

海味店

蝦鯗先年出虎丘,風魚近日亦同侔。

鯽魚醬出多風味,子鱭鰟皮用滾油。

茶葉

虎丘茶價重當時,真假從來不易知。

隻說本山其實妙,原來仍舊是天池。

席店

滿床五尺共開機,老實張家是我哩。

看定好個齊調換,等頭銀水要添些。

花樹

海棠謝了牡丹來,芍藥山鵑次第開。

柴梗草根人不識,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欄幹矮矮窗,折枝盆景繞回廊。

巧排幾塊宣州石,便說天然那哼生。

黃熟香

一箱黃熟盡虛胞,那樣分開那樣包。

道是唵叭曾製過,未經燒著手先搔。

時妓

好女新興雅淡妝,散盤頭發似油光。

梳來時式雙飛鬢,滿頭茉莉夜來香。

老妓

塗朱抹粉汙流斑,打扮蹺蹊說話彎。

嫖客偭多幫襯少,扯扯拉拉虎丘山。

私窠

機房窠子半村妝,皂帕扳層露額光。

古質似金珠似粟,後鷹喜鵲尾巴長。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賭錢吃酒養婆娘。

近來交結衙門熟,蔑片行中又慣強。

花子

蓬頭垢麵赤空拳,藍縷衣衫露兩肩。

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隻說舍銅錢。

老龍陽

近來世道尚男風,奇醜村男賽老翁。

油膩嘴頭三寸厚,賭錢場裏打蓬蓬。

後生

輕佻賣俏後生家,遍體綾羅網繡鞋。

氈帽砑光齊欽壓,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腳嫂

鄉間嫂子最蹺蹊,抹奶汗巾拖子須。

敞袖白衫翻轉子,一雙大腳兩鯿魚。

孝子(舉殯者多在山塘一帶,孝子無不醉歸)

堪嗟孝子吃黃湯,麵似蒲東關大王。

不是手中哭竹棒,幾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說的都是靠著虎丘山生意的,雖則馬扁居多,也還依傍著個影兒;養活家口,也還恕得他過。更有一班卻是浪裏浮萍、糞裏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塊,不招而來,揮之不去,叫做老白賞。這個名色,我也不知當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說這些人光著身子隨處插腳,不管人家山水、園亭、骨董、女客,不費一文,白白賞鑒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這都是嫖行裏話頭。譬如嫖客,本領不濟的,望門流涕不得受用,靠著一條蔑片幫貼了方得進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門關緊不便走動,就借一條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這都是時上舊話,不必提他。隻想這一班做人家的,開門七件事,一毫沒些抵頭。早晨起來就到河口洗了麵孔,隔夜留下三四個銅錢,買了幾朵茉莉花簽在頭上,戴上一個帽子,穿上一件千針百補的破衣出門去,任著十個腳指頭撞著為數。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門,覓私窠,騙小官,有好賭的就同去入賭場,或鋪牌,或擲色,件件皆能;極不濟也跟大老官背後撮些飛來頭,將來過活。閑話丟過,且說正文。”彼時正當五月端午之後,大老官才看過龍船,人頭上不大走動。一班老白賞卻也閑淡得無聊,聚在山塘一帶所在,或虎丘二山門下茶館上、古董攤邊,好象折腿鷺鷥立在沙灘上的光景,眼巴巴隻要望著幾個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門外走了幾個人來,前邊乃是一位相公,頭戴發片淩雲方巾,身穿官綠硬紗道袍,腳穿醬色挽雲緞鞋,手裏拿著螺鈿邊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麵方耳大,沿鬢短胡。後邊隨著四個戴一把抓帽兒、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著氈包、拜匣、扶手之類,搖搖擺擺踱上山來。眾白賞們道是個西北人,不甚留意。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圍觀看,徑上天王殿去,對著彌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幾個油花和尚挾了疏簿上前打話,求他布施。就上一條椽木上寫著:“山西平陽府信官馬才舍銀十兩。”那些和尚即刻殷勤勢利起來,請馬爺方丈奉茶。馬才道:“咱也不耐煩呷茶,有句話兒問你,這裏可有唱曲匠麼?”和尚語言不懂,便回道:“這裏沒有甚麼鯧魚醬。若要買玫瑰醬、梅花醬、蝦子鯗、橄欖脯,俱在城裏吳趨坊顧家鋪子裏有。”馬才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覓了一個船兒,要尋個彈弦子撥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著官話道:“我們蘇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掛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蕩來蕩去的叫做清客。”馬才道:“小唱咱知道的,卻不要他。隻要那不掛招牌、蕩來蕩去的罷了。咱問你怎麼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處,往來遊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飲酒遊山時節,若沒有這夥空閑朋友相陪玩弄,卻也沒興。”馬才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這班人單身寄食於人家,怎麼不叫客?大半無家無室、衣食不周的,怎麼不叫清?”馬才道:“咱今日要尋幾個相陪玩弄的,可有麼?”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門檻上往下一招,隻見那五十三參礓礤上跑起三兩個來,道:“可是那位官兒要尋訪白賞朋友麼?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亂竄,一夥做淘走去,憑渠揀罷哉。”這幾人都有個綽號,一個叫做油炸猢猻強舍,當日強夢橋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腳碎,坐不安閑,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個綽號叫做皮畫眉徐佛保,因他沒些竅頭,大老官問他一句才響一聲,沒人理他,就自家吃得頭紅麵赤,鼾鼾的就睡著桌上。一個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紀將已望七,麵皮格縐,眼角眊,須鬢染得碧綠,腰背半似彎弓。他恃著是個先輩伯伯,卻占著人的先頭。人也厭他,改他三星的號為三節。因他少年人物標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戲,人去邀他,裝腔做勢,卻要接他三次方來,乃是“接請”之“接”。中年喉嗓粃啞,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轉動,乃是“時節”之“節”。如今老景隳頹,人又另起他個笑話,說小時出身寒簿,乃是呂蒙正上截,中年離披不堪,乃是鄭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龍鍾,溝壑之料卻是蔡老員外下截,又是“竹節”之“節”。”和尚引了三人,馬才見了喜之不勝,說道:“貴處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幾位來了?”眾白賞道:“晚生們乃無貝之才,還仗爺們有貝之才培植培植。”馬才一手拉了強舍,將與和尚作別。強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馬才道:“馬爺既有興玩水登山、尋花問柳,斷斷少不得一位長老才是勝會。今日相湊,乃是奇緣,難道就與馬爺別了不成?況且馬爺寫了布施,你也該去領來投在櫃內,韋馱神前也要銷繳這個大諱。”馬才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們還要尋個婊子,隻怕長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處這些人家,到是長老無甚忌諱,原走慣的,正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邊嚼蛆,一邊已走到顧家園上。徐佛保道:“這是揚州新來燕賽官住在裏麵,待我敲門進去。”裏麵回道:“昨日滸墅關上幾個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橋韓家園上尋那吳老四。說“今日徐鄉宦設席,不便接見。”連走三四家,不見人影。馬才便焦躁起來,道:“些蹄子淫婦!分明見咱故意躲著,難道咱是吃人的麼!”眾白賞齊勸道,“馬爺勿要焦躁。敝處是個客商馬頭去處,來往人多。近來又添了營頭上人,吵鬧得慌,婊子們存紮不定,止有這幾個婊子,委實不得空閑。”強舍道:“許老一就在這裏,身段極介即溜,麵孔也介花哨。馬爺與他相處極好,是介對結個哉。你們倍著馬爺橋上略坐一坐,待我先進去看一看。隻怕此時還睡著哩。”卻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當,正在廚房下就著一個木盆洗腳,連聲道:“不要進來。”強舍早已到了麵前,吃了一驚道:“老一,我向來在你個邊走動,卻不曉得你生子一雙幹腳。”老一道:“小烏龜又來嚼蛆哉!那亨是雙幹腳?”溜強舍道:“若勿是幹腳,那亨就浸漲子一盆?”老一撓起腳來,把水豁了強舍一臉。罵道:“臭連肩花娘,好意特特送個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嗬水來!”老一道:“真個?”即便拭子腳,穿上鞋與那衫子,出來接著。歡天喜地,拂塵看座,連口喚茶,一番熱鬧。馬才也不通名道姓,便開口道:“咱不吃那撞門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罷。”眾白賞也就攙掇下了酒船。馬才一邊就在腰下取出銀包,拿了一塊銀子遞與家人,叫買菜取酒。馬才等不得,就要老一唱個曲子。老一道:“我們隻會睡覺,那裏知道唱甚麼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銀絞絲》、《玉河郎》是此間第一無賽的了。”馬才道:“你會唱,怎說不會?想是初會麵生麼。咱們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還要唱到天亮哩。”眾白賞道:“別人不敢誇口,若是老一這個力量,卻是不讓人的。除了老一,蘇州也便沒第二個了。”老一被這幾個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嚨喊個不住。少間擺上一桌菜蔬:燒豬頭,爐牛肚,薰蹄踵,鹵煮雞,約有七八碗,大盤大塊,堆上許多。裝出幾壺燒酒,斟了幾巡,馬才舉杯道:“請!”老一就一氣飲了數杯,佛保也就隨著照杯。強舍看見老一脫介家懷,就照老一做了幾個鬼臉,連篇的打起洞庭市語,嘰哩咕嚕,好似新來營頭朋友打番語的一般,弄得馬才兩眼瞪天,不知甚麼來曆。那管家刻落了些東道使費,心裏忌怕主人算帳。懷著鬼胎,卻到主人耳邊一擦,說道:“這幾個蠻子罵老爺哩!”馬才性氣勃發,將桌上一碗醬煮肥肉照著眾白賞頭臉一潑,抽出拳頭乒乒亂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著壁立,許老一油膩汙了衣服,禿禿的哭個不了。強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時跑不脫身,一手按著桌角,口裏說道:“大殺風景哉!”那管家又對主人道:“他還要打殺封君來。”馬才越覺怒發,提起腳凳打去。強舍拚命跑到艄上,卻往水中一跳就不見了。管家道:“老爺惹出人命來也。”馬才也著急,到艄上問那船家,船家道:“無事,剛方隨風飄過對河去哉。”管家道:“怎麼不沉下去?”船家道:“個些人渾身是海螵蛸樣的,那亨肯沉呀。”此是一班白賞偶然出醜諢話,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