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諸道,多與老莊無太大關係,耶律楚材詩謂“玄宮聖祖五千言,不說飛升不說仙,燒藥煉丹全是妄,吞霞服氣苟延年”(《湛然居士集》卷十),正由於此。其中丹鼎一脈,至《參同契》才會合黃老、易、爐火為一。但後世煉丹者,如葛洪就仍對老莊頗不以為然。上清之雲存神降真,所奉者為《大洞真經》《黃庭經》,並不諷誦老莊,亦罕言黃帝。靈寶、三皇文,與黃老的關係尤其疏隔。至於講究術法的穀道、天道、陰道、方仙道、墨子五行術等,更與黃老毫無關聯,亦與“道家”(老莊)無關。漢魏南北朝諸道,事實上也隻有天師道采用《老子五千文》教習,並奉太上老君。可是太上老君與老聃,直到陶弘景的《真靈位業圖》仍是分列的,不認為是同一個人。又北魏崔浩是信天師道的,但他“性不好莊老之書,每讀不過十行,輒棄之”(《魏書》卷三五本傳),似乎也顯示了天師道與老莊的關係仍是頗為鬆散的。信五鬥米道的王凝之,禱告“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見《晉書·王義之傳》,祭禱的對象亦隻是“大道”而非太上老君。所以,我們可以說,諸道士之道多半不是由黃老或老莊之學流衍而成的,它們隻是流行於秦漢之間的各種道,這些道彼此並無統一的世界觀或相同的修煉方式,思想來源更是複雜。它們稱為某《二教論》載南北朝時道士說“老經五千,最為淺略;上清三洞,乃是幽深”,與葛洪的講法相似。依東漢人的看法,五行讖緯均屬於儒家的學問,故今《後漢書·方術傳》中所敘陰陽堆步、緯候、鈐決、風角、遁甲、七政、元辰、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專、須臾、孤虛等,應為儒家之學,與黃老無涉,與神仙家亦無關。另參沈曾植《海日樓劄叢》卷二《後漢書方術傳序》條。
某道,就和儒者墨者自稱其道為“儒道”“墨道”一樣。我們不能因此就把它們和老莊道家混為一談。
但這也不能說是道教“依托”黃老或老莊。須知漢魏之際各種道法淵源來曆各殊,本非一脈,此中唯有天師道曾以《五千文》為教習,修丹鼎者亦或偶以黃老參合《易》理以言燒煉,其餘則未必崇奉黃帝與老聃。後世之上清及靈寶各自崇奉其三茅君和靈寶天尊;漢代之黃巾則講中黃太乙。漢明帝曾孫陳湣王寵祭黃老君而被誅。此“黃老”更非黃帝老子之謂,乃是中央黃老君的信仰。至於信黃老,是漢桓帝延熹八年兩次派人去苦縣祭老子,次年又在宮中“祀黃老”以後才形成的風氣,《冊府元龜·帝王部·尚黃老》條說“於是百姓稍有奉者,後遂轉盛”是也。可是《太平清領書》早在順帝時即已出世,延熹九年襄楷又獻此書給桓帝,信黃老的桓帝卻不予理睬,顯見太平道亦與黃老無甚關聯。其書據說乃幹吉親受於太上,這個“太上”實際上也不是後世所謂之太上老君李耳。故諸道各有淵源,本不依附托屬於黃老名下。
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崇奉黃老之言的,此猶孟子雲“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乃是某一學說之流傳影響,聞風繼起。在其流衍發展中,固然可能有一部分違異該學說道理之原貌,卻也不能遽以依托視之。否則我們豈不要說儒者依托孔孟、墨家附會墨翟了嗎?黃老道家之學,既是古代道術之一,自有傳習此道者,如河上丈人、安期生、毛翕公、樂瑕公、樂巨公之傳承,如嚴遵等人之釋解,如桓帝之崇奉,均屬於漢代黃老學的發展。言此種學問者,固多神仙隱遁之士,但黃老的基本格局仍是十分清楚的。如《後漢書·逸民傳》載矯慎“少好黃老,隱遁山穀,仰慕鬆、喬導引之術”,吳蒼便致書謂:“蓋聞黃老之言,乘虛入冥,藏身遠遁,亦有理國養人,施於為政。”可見時人對黃老之學是什麼,它與導引仙遁的關係界限如何,仍是很明白的,與其他道術之間並不相混,其本身亦不能以依托目之。至於莊子,被注意而且被廣泛研究,本在漢代以後;南北朝人講莊子,甚至尚未發展出與道教有關的講法;以道教觀點解莊,事在唐朝。故漢代諸道可說均與莊子無甚淵源。把道教看成是黃帝老子以降一脈相傳之道法,如王易簡《道德玄經原旨序》雲老子采古史而作《道德經》,“以述羲軒堯舜之道者也”雲雲,主要是教內人士的看法。批評道教出於神仙家、陰陽家而依托黃老,則是教外儒生知識分子的議論。兩者皆為拘墟之見,似是而非。所謂“道教”,其中包含了各種道以及據其道而成的各個教,如太平道、帛家道、李家道、天師道等,其實等於許多不同的教,這些教彼此是相互競爭的,未必有共識的基礎和血緣親近關係。有講神仙者,也有不祈求不死(如太平道)的。《後漢書·方術傳》所載當時諸道術士,其所習者便多半不是神仙不死之學,如張貂、解奴辜善於隱淪變幻;壽光侯、曲聖卿、費長房善於丹書符劾、厭殺鬼神而使命之;劉根之道“實無他異,頗能令人見鬼”;徐登“能為越方,行禁架”;其他更多的,則是精通風角、孤虛、星算、推步災異,本諸《京氏易》《韓詩》《援神契》《魯詩》,與神仙家沒太大關係。當時即便是講神仙,也有“知玄素之術者,則曰唯房中之術可以度世。明吐納之道者,則曰唯行氣可以延年。知屈伸之訣者,則曰唯導引可以難老。知草木之方者,則曰唯藥餌可以無窮”(《抱樸子·微旨篇》),彼此爭鬥。舉個真實的例子,《真誥》卷十九《翼真檢》第一真誥敘錄雲“義熙中魯國孔默崇奉道教”,獲得上清經典,傳其子,其子“見《大洞真經》說雲:‘誦之萬遍,便能得仙’,大致譏誚,殊謂不然,以為仙道必須丹藥煉形,乃可超舉,豈可空積聲詠,以致羽服。”加上奉其他道的人慫恿,遂把這些經卷詳見龔鵬程《成玄英〈莊子疏〉初探》,收入《龔鵬程講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