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醫學的發展,應起於早期巫祝之禁咒祈禳,其後則用湯醴草藥,並逐漸采用針法與灸法。在戰國以迄秦漢之際,經脈理論漸次形成。鬼神祟人之觀念,漸為“邪氣致疾論”所替代,因而發展出以“補瀉”為基本原則的調經理氣治病法,並由針灸運用到湯液方麵,導致醫術發生典範轉移的現象。古之巫醫,分化成為巫與醫。
巫者,自然仍以其禁咒祈禳,從事著奉侍鬼神的工作;醫者,則除了講調經理氣的一支以外,似乎還有另一支“道醫”的傳統。由《馬王堆醫書》《太平經》《素問》的道教傳本以及《素問》的注解中,我們即可窺知有一種根據道教思想,並廣泛吸收禁咒、存思、服氣、按摩諸術法的道醫傳統在發展著,與醫者之間亦頗有交集。
宋朝以後,醫者之傳承漸漸依附於儒學體係,出現“儒醫”的觀念,不但以《易經》等儒家經典來解釋醫籍,排斥禁咒、服食、辟穀、調氣諸法,且不承認神仙家及房中術可列入醫學傳統中,形成另一次典範轉移的變革。“道林養性”之說,漸成“儒門事親”之業。
本文主旨在說明這個醫學的傳統變遷的曆程,並考察彼此內部之關聯,說明宋代以後僅以儒醫觀念去解釋醫學史所造成的偏失。
元代名醫王好古曾著有《此事難知》二卷,清陳念祖則撰有《醫學實在易》八卷。到底醫學難不難呢?
恐怕是難的。古今聚訟,蓋有數派:或以針為主,如《靈樞》號稱針經。但唐王燾著《外台秘要》,則謂誤針之害甚大,凡針法穴法皆刪不錄,僅主灸法一門。其後西方子《明堂灸經》八卷承其說,言灸不言針,是針與灸之分也。明汪機則又有《針灸問對》,雲古人充實,病中於外,故針灸有效,今人虛耗,病多在內,故針灸不如湯液,凡治病亦皆以藥餌攻補,無僅用針灸奏功者,認為針灸能治有餘之病而不能補不足。這便是針灸與湯液分途了。像這樣,醫生或主湯液或施針灸,醫療手段的不同,其實也正是醫學觀念的差異。
由於醫家見解互殊,而對經典的認知各不相同,故亦常移易古書,改易竄亂,如朱熹改《大學》為一經十傳、分《中庸》為三十三章之類。儒者辨《古文尚書》之真偽,考《大學》之版本,醫家亦複如是。
《四庫提要》卷一○三說:《傷寒論》自金成無己之後,“注家各自爭名,互相竄改,如宋儒之談錯簡。原書端緒,久已瞀亂難尋”,又說:“明方有執作《傷寒論條辨》,則詆叔和所編與無己所注,多所改易竄亂,並以《序例》一篇為叔和偽托而刪之。國朝喻昌作《尚論篇》,於叔和編次之舛、序例之謬,及無己所注及林億等所校之失,攻擊尤詳。皆重為考訂,自謂複長沙之舊本”,“《傷寒論》為諸醫所亂,幾如爭《大學》之錯簡,改本愈多而義愈晦”,等等,講的就是這種現象。
批評別人所依據的經典有錯誤,其實是因為不同意對方的觀點。宋朝以後,河間金人劉完素《素問玄機原病式》、張從正《儒門事親》力申瀉火之說。元朱震亨《局方發揮》、明張介賓《景嶽全書》則主滋陰溫補。一謂諸病皆屬於火,故多用涼寒之藥;一謂陰虛火動,故宜滋陰補益。兩派爭執不已,而另有主理脾胃者,如金李杲《脾胃論》,重點在於補中益氣,補土生金,升清降濁。凡此分歧,不獨可見於由《內經》及《傷寒論》發展下來的傳統中,宋代以後才逐漸發展起來的痘瘡症治法門,也同樣有類似的情況:“其間以固元氣為主者,謂元氣既盛,自能驅毒氣使出。以攻毒氣為主者,謂毒氣既解,始可保元氣無恙。於是攻補異途,寒溫殊用,痘家遂分為兩岐,執門戶之見。”(《四庫提要》卷一○四)這就是醫家的“門戶”。另一種更大的門戶之分,則是儒醫與道醫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