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的笑意,孫普定隻覺背後一陣發毛,如同有個蟲子在爬動。他知道自己這師兄深得師父衣缽,心狠手辣之極,縱然笑語殷殷,馬上便會翻臉不認人。他一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道:“隻怕,他是你在龍虎山時的兒子吧。”
鳴皋子見孫普定如臨大敵,歎了口氣道:“二弟,你也不必過慮。”他晃了晃茶杯,看著杯中茶葉起起伏伏,道:“不錯。二弟,那小捕快隻怕也與你頗有淵源吧?”
孫普定一陣氣塞,怔了怔,方才歎了口氣,苦笑道:“師兄目光如炬。”
鳴皋子淡淡一笑,道:“那二弟你也不必苛責我了,是不是?嗬嗬。我有青龍,你有玄武,二者不可缺一,原本就該合作無間才是。”
孫普定想了想,才放下茶碗,道:“好吧。不過,師兄,你可千萬不要大意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你這位令郎若靠不住,那我們可就前功盡棄。”
鳴皋子點了點頭,道:“放心,若無心真不願隨我一路,那也說不得了,殺了他,取出神煞便是。”說到“殺了他”這三個字時,鳴皋子的語氣仍是輕描淡寫,似乎說的隻是一隻小蟲而已。孫普定隻覺背心又是一寒,心道:“師兄真的狠!縱然心中仍有一絲親情,終究……終究……”
他與言紹圻之母當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到十五六歲時,已是有了默約,一個非君不嫁,一個非卿不娶,可是後來孫普定卻被師父帶去雲遊天下。過了些年回來,才發現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已嫁作他人婦,不禁心灰意冷。而禍不單行,言紹圻五歲那年,母親便因一場重病過世,去世前,她要孫普定收言紹圻為義子,好生看護他。孫普定這些年做捕頭,殺人不眨眼,可是對這個少日的戀人仍有一縷揮之不去的情愫,便答應下來。雖然兩人並非血親,但言紹圻在他眼中便中那個少時戀人的化身一般。後來言紹圻糾纏進田平章次女失蹤一案中,依田平章的意思,言紹圻知道底細,非除掉不可,是他竭力保了下來。
數十年前,師父發現了以六神解除蚩尤碑的秘密,當即動手。在東海收到青龍,在高麗找到玄武,都算順利。六神乃是神物,人如鼎器,若離體太久,六神終要化去。而當時隻找到了兩個,師父便將青龍附在師兄身上,玄武附在自己身上。後來南朱雀、中央勾陳螣蛇都已找到,本以為即將大功告成,孰料西方白虎竟然再也十多年都不曾發現。當時為了尋找白虎,他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也正因為如此,青梅竹馬之約最終成空。有時想想,自己一生,除了尋找白虎神以外,似乎已毫無意義。師父縱然學究天人,功力深厚,最終仍然沒能活到六神聚齊這一天。而在孫普定心中,隱隱也覺得自己走錯了這一生,因此他雖然法術武功兩皆不凡,教給言紹圻的卻隻是一些尋常武功而已,不傳道術。
他站起身來,看著鳴皋子。鳴皋子慢慢啜飲著杯中茶水,若有所思。見孫普定走到門口,他抬起頭來,道:“讓無心進來吧。”
“要動手了麼?”
鳴皋子臉上又露出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道:“是。”
無心跟著言紹圻走過來。離得還有十餘步時,無心皺起了眉,道:“好一陣血腥氣!這寨子裏的苗人呢?怎麼一個都看不到?”
丁甲諸人圍在一處,一個個不苟言笑的樣子,活像一堆僵屍,無心看了也有些害怕。言紹圻也不敢多看,隻是偷偷瞟了一眼,小聲道:“小道士,闞道長是你什麼人?”
“他是我師父。”
言紹圻倒吸一口涼氣,嚅嚅道:“真的麼?你和他倒是太不一樣了。”還待再說,卻聽得孫普定喝道:“紹圻,公子請來了麼?”
孫普定於言紹圻,一直是嚴師而兼慈父,可此時孫普定的臉活像刷上了一層糨糊。言紹圻不敢多嘴,道:“師父,請來了。”肚裏卻尋思道:“師父怎麼稱這小道士為‘公子’?”
無心見孫普定龍行虎步,身材雖也不甚高大,舉手投足卻大有威勢,不禁心折,上前行了一禮道:“小道無心,敢問閣下是……”
孫普定臉上仍沒半分表情,隻是還了一禮道:“在下鄂州捕快班頭孫普定。公子請。”
無心聽孫普定稱自己為“公子”,也頗為詫異,但見孫普定一副三貞九烈的樣子,他不敢多問,隻是道:“多謝孫捕頭。”
鳴皋子住的竹樓算是風雲寨中最好的了。無心拾階而上,走到門口,一陣微風吹來,又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回過頭看了看,隻見孫普定正在向丁甲諸人交代什麼,隔得有點遠了,聽不真,耳邊隱隱刮到“蚩尤”兩字。正想著,門裏卻聽得有人道:“無心,進來吧。”正是鳴皋子的聲音。他轉過身,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苗人平時都是席地而坐,這竹樓打掃得甚是幹淨,一樣沒有椅子,地上攤了幾張獸皮。鳴皋子正坐在一張小案上,上麵放了一把茶壺和兩個杯子。無心走到鳴皋子對麵,抖了抖袖子,屈膝跪倒行禮,行的卻是道門對尊長的大禮。鳴皋子也不說話,待無心禮畢,他微微一笑,道:“無心,見過那位莎琳娜姑娘了?”
無心點點頭,卻也不問。鳴皋子又道:“你難道不想問問,我為什麼一定要你來這裏麼?”
無心抬起頭,道:“師父,您是在搜尋六神,解開蚩尤碑,是嗎?”
鳴皋子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道:“哈,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居然也猜到了。”
無心嚇了一大跳,道:“師……師父,你說什麼?我是你兒子?”他自幼在龍虎山長大,從記事起,師父一直沒說自己的父親,而伯父也從來不曾說過。
鳴皋子歎了口氣,道:“張正言和張正常一直沒跟你說吧?你其實並不姓張,應該姓闞。他們跟你說我是如何被逐下山的麼?”
“不曾。”
鳴皋子淡淡一笑,道:“我闞氏乃蚩尤苗裔。當初,你曾祖紀道公本是範文虎部將,隨軍出征倭國。但你高祖心懷故國,聽得幼帝流亡倭國,便存了玉碎之心……”
無心暗自心驚。這正是宗真跟他說過之事,隻是宗真說解開青龍的是他師叔,鳴皋子卻說是自己高祖。他道:“那……紀道公原先是密宗傳人麼?”
鳴皋子眉頭一揚,道:“你連這個也知道嗎?對了,是宗真告訴你的吧。不過,宗真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時紀道公在軍中有個結義弟兄,名叫沈文雄,他修的才是密宗秘法,紀道公是天心派傳人。當初在東平故居,紀道公曾發掘出一卷上古竹簡殘卷,內中記載了六神鎖蚩尤碑之事,其中青龍、玄武二神的地點、解法尚存,另四神都已失傳。當時水軍出征,恰恰便在青龍結穴之地。隻是以紀道公當時功力,卻不足以解開禁咒,因此他便找沈文雄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