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血終濃於水。
無心喃喃道:“要解開碑麼?”
“正是。蚩尤碑一解,老祖英靈再世,天下又有何人能擋得住我父子?哈哈哈,天翻地覆,日月重光。我闞氏帝國,一統江山,千秋萬載!”他說得越來越響,仿佛這闞氏帝國已經成立,自己已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俯視下方芸芸眾生。
無心眼中也開始發亮。他想到的倒不是什麼驅除韃虜,恢複漢室衣冠之類,而是後宮三千,錦衣玉食。鳴皋子見他臉色轉霽,知道他已心動,道:“來,你站在那邊,我在此間,以神煞之力擊破碑上禁咒。”
無心若有所思,卻仍然不動。鳴皋子見地穴的紅光有消退跡象,心中著急,道:“快些。”無心被他一催,人猛地一震,喃喃道:“隻是如此一來,刀兵四起,天生蒼生又要遭殃了。”
鳴皋子笑道:“蒼生雲何?萬物猶芻狗,黎庶等螻蟻。隻消我闞氏帝國立下基業,後世代代賢明聖德,如今便是死再多的人也是值得的。”
無心似乎又有些心動,道:“這也是術有正邪,道則一也的道理吧。”
鳴皋子有些不耐煩,道:“是啊是啊。快些,別誤了時辰。”他知道蚩尤碑上所下禁咒極為厲害,若不能在三個時辰內聚齊六神解開禁咒,則前功盡棄。若按他平時手段,早就將無心一撕兩半,取出神煞來解咒了。隻是此時不知為何,隻覺無心是當今世上自己唯一的血親,天下之大,實隻此一人而已,怎麼也不能用出這等狠辣手段來。
無心緩緩站起,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隻是這笑意卻已帶了三分邪氣。他正要說好,這時從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這是莎琳娜的聲音。她的聲音也不甚響,但聲聲入耳,無心聽得,隻覺有說不出的喜樂祥和。隨著她的念誦,無心胸前衣下,有一塊地方開始發亮,隻一霎時,便已籠罩了無心全身。
“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隨著莎琳娜的念誦,無心臉上忽憂忽喜,但那邪氣卻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莎琳娜是除魔師,當初一見無心,便覺得這少年身上隱約便似有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般。但後來見他內心頗存正直,對自己也極好,不知不覺地便將一縷情絲係在無心身上。一念不正,便會入魔,東西一理,天主教中撒旦便常常引誘人類入魔。她被關的這竹樓距此間不遠,鳴皋子與無心的對話她都聽在耳中。雖然不是句句能聽懂,但也知道鳴皋子是以功名利祿來引誘無心,正與《聖經》中魔鬼誘人一般,心中悲苦。她將那十字架送給無心,便是盼他靈台不昧,但無心身上邪氣越來越重,心知此時無心內心之中天人交戰,到了最關鍵時刻,稍有不慎,便如撒旦一般墜入地獄,永遠不能上天堂了。她身上雖帶有火銃,但知若以之對付鳴皋子,無心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絕望之下,唯有念誦這主禱文,盼著無心能明辨是非。無心聽得莎琳娜的念誦之聲,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眼前仿佛又見到當初情景。宗真之徒無念以身護法,宗真則不惜魂魄散盡,也不妄殺平人,便是雁高翔,縱然出身邪道,立身卻正,連要殺了自己的伯父也傳他五雷破。這些事在他心頭來回打轉,而若聽鳴皋子之言,縱然能將蒙古人逐出塞外,但天下人又將經受無窮苦難,哀鴻遍野,死屍遍地,唯成就一人功業。
他一邊聽著,眼裏已淌下淚水,喃喃道:“以暴易暴兮,吾知其非。”
這是上古伯夷叔齊阻武王伐紂未果時所作之歌。無心當初也聽過藝人說《武王伐紂平話》,聽到這兩句時,隻覺伯夷叔齊二人頭腦冬烘,此時卻覺得此言大為有理。
鳴皋子見無心麵色轉而祥和,知道他又轉了念頭,心中一疼,忖道:“不成了。”他喝道:“無心,你聽我不聽?”
無心抬起頭,道:“術有正邪,道則一也。但若是用邪術而所求非正道,那豈不是與妖魔無異。蚩尤老祖已沉睡數千年,便不要再打擾他了。”
鳴皋子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他臉上陰晴不定,麵色已變得猙獰,喝道:“既然如此,你死吧!”身形忽如鬼魅,一下閃到無心身後,五指扣住了他的背心。無心的前胸有那十字架護住,抓之不入,背心卻無,他已將體內青龍喚起,這一抓不啻利刃,一下便能將無心的心髒也挖出來。
他的五指剛觸到無心背心,無心喃喃道:“爹,回頭吧。”
無心說得甚輕,鳴皋子卻如聞霹靂,這一抓怎麼也抓不下去。他道:“你……你還是叫我爹了。”
他當初受父親之命,投身正一教。他本門是天心派,也是正一教支派,當時的正一教四十代天師張嗣德愛他人才出色,將女兒嫁了給他,招他入贅,後來因為自己偷學五雷天心大法,又偷取了龍虎山伏魔殿中的勾陳螣蛇二神,被逐出門去,但心中卻也覺得,在山上那幾年實是平生最為喜悅祥和的日子。無心是他兒子,身有神煞,若是不顧一切,早就可將他擒來了,隻是父子之情總未能盡忘,他費盡心機才將無心引到此間。現在無心稱自己為爹,那時含飴弄兒的日子仿佛又曆曆在目,雖然隻一用力便能殺了他,可五指顫抖,怎麼也抓不下去。
這時那地穴中的紅光忽地一閃,猛地亮了許多。鳴皋子知道時辰已至,再不能解開,便要前功盡棄。他五指一緊,指尖已沒入無心背心少許,鮮血登時流出。但無心渾然不覺,臉上帶著一層毫光,竟然頗有幾分有道大德的氣相。他心中一苦,心道:“罷了。我年已五旬,去日無多,孩子卻隻有一個。”但見蚩尤碑又將沒入泥中,三代人近百年的辛苦終究舍之可惜,腦中一熱,一下鬆開了無心,撲向地穴。
無心本已覺得在劫難逃,閉目受死,哪知鳴皋子竟然會放開他。他睜開眼,正看見鳴皋子抓住了那一角正在沒入泥中的石碑,驚叫道:“爹!”正待撲下,耳邊卻聽得轟然一聲巨響,這地穴如同一個火山,裏麵的泥土急流一般噴薄而出,將他也掩了起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將手掩住雙目,正要後退,卻被身邊的雁高翔絆了一下。雁高翔被鳴皋子擊昏,仍然躺倒在地,若是仍由他不管,那他一準被泥土活埋了。無心也顧不得多想,一把抓住雁高翔,人向後躍去。
地穴中的泥土足足噴上了三丈來高,落回來時,便如下了一場泥雨,方圓十丈以內,都被壓得塌了。無心已是嚇得魂不附體,隻知向後退去。但他還抓著雁高翔,一時半刻哪裏退得出去,泥土倒下來,將他劈頭蓋頂地掩埋在內。他心中一沉,心道:“完了,莎姑娘……莎姑娘不會有事吧?”此時人已被泥土蓋起,也不知東南西北,暈頭轉向之下,隻待向前刨去。正要動,衣服後襟卻覺一緊,有人在背後拖住了他。他又是大吃一驚,心道:“是惡鬼來捉我了?”反手去推,剛一抓住,卻覺那隻手柔膩溫暖,分明是女子的手,心中又想道:“若是女鬼倒也不錯。奈何橋頭,買個小宅子,養幾個小鬼頭,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