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心定不是個好人吧。他搖了搖頭,光光的頭皮映著從門外投進來的一線陽光,明亮如鏡。可是他心底雖這麼想著,可不知為什麼,偏又覺得這無心同樣不會是個壞人。他走到馬房裏,將那匹小驢子牽出來,出了山門,慢慢下山而去。
高天賜判官下榻刺桐城的客房中,勝軍寺卻是在城外五裏的山上,寺中僧眾進城一次也不太容易,高天賜又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主,在山上隻住了一天便嘴裏淡出鳥來,再也呆不下去,吩咐了勝軍寺的主持之事,便帶著兩個從人住進城去了。
刺桐在前朝是波斯人蒲壽庚主事,大元滅宋,張世傑陸秀夫擁幼帝南奔,蒲壽庚本是大宋委派的官員,卻據城相拒,張陸二人隻得棄城南逃,最終在崖山被元將張弘範追上,全軍覆沒。刺桐在宋時名謂泉州,便是有名的海港,近百年來也算太平,此時更是繁華,高天賜向在湘中,到了這兒,登時如入山陰道中,目迷五色,應接不暇,幾乎要忘了田平章之命,心中隱隱盼著那個叫無心的道士來得越晚越好。
他靠在一張躺椅上,自斟自飲,桌上放了四個小碟子,都是刺桐的名食。這家店在刺桐城裏也是一等一的,四碟小菜做得甚是精致,一碟是玉版江珧柱,一碟剛出鍋的蚵仔煎,一碟薄片羊羹都極是可口,還有一碟海魚三珍膾,也不知是什麼魚做的。海魚較河魚更是肥美,那三種海味一白一紅一黃,縷切成絲,調上薑醋,看上去便悅目之極,剛吃到時高天賜還有些吃不慣,嫌有腥氣,但吃過幾次卻上了癮,已是每餐必備,無此不歡。
他夾了一筷魚膾,放進嘴裏細細一抿。魚肉鮮美之極,那一絲淡淡的腥氣也恰到好處,既不曾被薑醋之味遮住,又不讓人生厭,反覺其味無窮,一到嘴裏,幾乎如薄冰一樣入口即化。再喝上一口酒,此樂真個不足向外人道也。
吃了一筷三珍膾,正想再嚐一個蚵仔煎,門口忽的有人道:“大人,勝軍寺有位大師求見。”
真是不巧。高天賜幾乎要脫口說出“不見”二字,總算想起了自己的職責,道:“好吧,讓他進來。”
進來的這位大師隻是個十八九歲的沙彌。到了門口,這和尚也不進來,隻是垂首道:“貧僧豐幹,見過高大人。”
高天賜從椅子上站起來,道:“豐幹大師,有什麼事麼?”
“那個叫無心的道士來了。”
高天賜隻覺身上一震,道:“來了?”
“是,大人。”
高天賜精神一振,但隱隱的也有些遺憾。看來,馬上就要回去複命,這刺桐城的美食可就再也吃不上了。他搓了搓手,道:“好。他沒起疑心吧?”
“稟大人,他毫無疑心。”豐幹頓了頓,又道:“大人,家師的意思,還請大人顧全敝寺,不要在寺中動手,以免有損勝軍寺的清譽。”
高天賜喝道:“這個當然。豐幹大師,你回去吧,明日將那道士引到後山,別的事便與你無關了。”
豐幹行了一禮,向門外退去。他一走,一個隨從已急急地走了進來,道:“大人,那人來了?”
高天賜冷笑道:“來了。古先生呢?”
那隨從道:“古先生在後山布置完備,隻等我們動手。”他說著,臉上卻閃過一絲憂色,高天賜已看在眼裏,道:“小劉,你還擔心什麼?”
小劉道:“大人,此事雖是田平章交代,但古先生所用術法,實在太怪。這些旁門左道之士,小人實在有些怕他們。想想小馬的下場,心頭就發毛。”
高天賜怔了怔,他想起與那古先生相見之時的情景。古先生手持田平章手諭,自己一個下僚自然該恭聽其命,但那古先生的確讓人不寒而栗,不隻是小劉,便是自己,每次見到他時心頭總有一陣發毛。當初他身邊帶著兩個隨從,因為一個因為對古先生稍有不恭,也不見古先生如何,那隨從便突然得了一場怪病,臉上爛出個大洞來,一張臉便如燭油般融化,連嘴唇都爛光了,尋醫問藥說不清什麼,虧得有個郎中說可能是中了蠱,自己才想到可能是古先生搞的古怪,親自為那隨從求情,才算饒了他一命。經過此事,高天賜對古先生也已敬而遠之,若非田平章嚴命,他早就來個一推六二五,免得趟這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