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玫瑰(1 / 3)

我用鮮美的肉體

和傷人的牙齒

做成玫瑰花

——R.S.托馬斯

有人告訴我,昨天下午五點差一刻的時候,在大街上看見朱蓓了。此人說過這個話後意味深長地補充說,她手裏拿著三朵紅玫瑰。老實說,接過電話後我有點心煩意亂,我立即撥電話給這個目擊者,她說是絕對的事實。我更坐立不安了,我和朱蓓喝過一次茶,那次喝茶是假,警告是真。但那天喝茶的效果卻差強人意,我至今想起來都臉紅。先是她落落大方地來,落落大方地坐下,落落大方地放下小坤包,然後落落大方地啟齒一笑。再之後竟然是她埋了單。這個過程至今想來令人頭暈目眩,這一經曆後來成為我的閨中好友們之間的一個笑談。她們總是這樣開玩笑地說,最保險的方法就是把丈夫拴在褲帶上。

丈夫正在開會,但是手機還是通了,我忽然間又覺得不知如何開口,丈夫在那邊壓低聲音問什麼事情。最後我還是沒有開口,這個欲言又止的電話終究是起了點作用的,晚上丈夫回來雖然晚了點,但是還記得。他坐在衛生間的坐便器上一邊嘩啦啦地看報紙一邊似乎隨意間地問,下午的電話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含糊其辭地告訴他說,突然想他了,就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丈夫笑了起來,他似乎對這個生活中的小驚喜司空見慣。

日子就這麼過著,但是手拿玫瑰的朱蓓像一個美麗的幽靈,在我的視線裏飄來飄去。我被自己的想象折磨得痛苦不堪。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問丈夫,以及丈夫身邊的同事朋友,隻是一廂情願地想象著丈夫接過了朱蓓的玫瑰。在我短暫的夢境中那三朵玫瑰有三隻巨大的燈籠那麼大,有令人窒息的花香。午睡醒來之後,我不停地打電話給我的朋友,甚至包括去年遠渡重洋去了阿姆斯特丹的李菲,在我的敘述說裏,她們都看見了那三朵玫瑰,當然也包括那個美麗的朱蓓。她們對我的擔憂都表示愛莫能助。她們說,其實這樣的事誰也幫不了,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總會走。她們的話語使我的內心裏像是塞了鉛般的重,她們的口氣裏有一種奇怪的氣味,似乎這個氣味纏繞著這樣一句話:現在也輪到你了。我第一次感覺到室內的巨大,完全稱得上浩浩蕩蕩,陽台上下午的光亮顯得耀眼而空虛。每天這個時候孩子們就會在巨大的樹影下過街,他們打打鬧鬧,天真無邪。而現在我忽然間覺得嬉鬧聲很刺耳。我從陽台上退回室內。室內的高櫥裏那些站著的書顯得格外冷清。

我抱肩就站在書櫥的跟前,心裏默默地排算日子,玫瑰總在一個特殊的日子裏出現。李菲說得很對,應該想想昨天是什麼日子。首先我想到的是丈夫的生日。可是我確切地記得他的生日是六月初八(早已經過了),至於日期的確切有當年戀愛日記作證(桌上的本子翻開到那一頁,上麵確切地寫著日期,還記載著他們共同吹蠟燭的情形)。可是昨天已然十月初八了。想到這兒的時候,我似乎有點欣喜,責怪自己或許是多慮了。或許本來就和自己無關。不過很快我又驀然想起,一個特殊的日子非得一定是個確鑿無疑的日子嗎?隻要需要,每一個日子都會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的。

朱蓓和丈夫的事情早在幾個月前我就知道了,他們同一個單位,朱蓓是新來的,而且是“迷死人”的那種(別人所言,但後來證實所言非虛)。李菲去阿姆斯特丹前夜她如此告誡我,要小心那個狐狸精,她很有殺傷力的。其實我第一次聽李菲談及此人的時候就隱隱覺得不妙,那會兒應該是朱蓓剛分到單位不久。李菲是很少用一種嫉恨的口吻議論一個女人的,她本身的資本是很足的,臉蛋身材幾近無可挑剔。預感中發生的事情終於到來了,人們開始流言蜚語。我有好幾次預備問丈夫,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肚裏。現在好了,事態變嚴重了,有人開始傳言我的丈夫開始金屋藏嬌。這個嬌娃自然非朱蓓莫屬,在菜場或者路上我都能聽見身後的議論聲,縷縷不絕。那種滋味像是我在偷人養漢似的。起初我對於這些落在脖頸裏滾燙灼人的小石子不以為意,後來一旦睡下或者室內空蕩蕩的時候便躁躁切切,不得安寧。我愈發變得敏感了,減少了上街的次數(本來就少,這樣更少了)。有段時間因為丈夫在單位頻頻聚餐,開會,我幾乎有將近一個月沒有出門,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心底也承認了朋友們的說法,挨欺的命。

且不說它,那麼朱蓓的玫瑰到底和丈夫有沒有關係呢?我決定要弄個水落石出。那樣我才能安下心來。你有過寢食難安的時候嗎?那滋味難受死了。

當晚我開始暗暗籌劃這件事情,我不想讓丈夫對此有所覺察。多少個日夜被重複著,我習慣了能聽見他真切的夾雜著好聞的煙絲味的呼吸,這或許縱容了他吧,我也不能說清楚。隻是莫名地覺得枕頭邊那個男人的頭顱,還有熱燙的胸口實實在在地在暗夜裏沒有丟掉就已然是很美滿的一件事了。這些年來我是親眼目睹了我朋友們是如何四分五裂,將那麵生活的鏡子輕易地打破的。那是些很令人傷心的碎片。

第二天的太陽真實地掛在窗簾上,陽台上有兩三片飛來的樹葉在陽光裏撲啦撲啦地生動地響著,等丈夫出了門,我便上路了。

蔡萍打開門後臉露驚訝,一是我是難得的稀客,二是我能夠按圖索驥找到這兒,也實屬難得。蔡萍說她的同事每次來都費一番勁找的。她說包括我丈夫,蔡萍和我丈夫是戰友,還是棋友,他們喜歡閑暇時殺上兩場。我丈夫因為為人謙順,加之離單位不遠,他總是先去找蔡萍的丈夫下棋,然後回家,這幾成習慣。蔡萍的丈夫是一個作家,他有的是時間,總是在書房裏擺好棋局早早地就等對手來。在我喝茶的時候,蔡萍的丈夫出來了,他穿著一件大紅色套頭絨線衣,手裏托著一個大卡通瓷杯,站在我的麵前笑吟吟地看著我,算是招呼。可是他的笑裏似乎有一種洞穿的力量,他像是早已明白我周末登門的真正意圖。

他身後的門半開著可以看見裏麵四壁的書影。我喝著茶,抬起臉向他回笑。然後作家進屋去了,他向我親切地擺了一下手,在我的角度看過去他的手猶如一張白紙片晃了一下。蔡萍在對麵坐下來了,她端詳了我一會兒,然後驚歎我的容貌,她問我保養之類的秘訣。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其實這並不是一個笑話,但是這個提問還是讓我差點將茶噴出來。我說,哪有,皮都皺了。我和蔡萍見過的麵幾乎屈指可數,一次在商場,她套著丈夫的臂彎閑逛,一次在運河堤上,還有一次好像是在一家熟食店。所能回憶得起的多半是兩個親親密密的影子。

在我們東一句西一句聊著的時候,那邊的書房的門幾乎半掩。這個半掩的門使我散失了一些勇氣,蔡萍也並沒有去將那扇門關上或者邀我去另一個臥室的意思。我說,我們這麼聊著不會影響作家吧,蔡萍莞爾一笑說不會。於是門就一直半掩著,我覺得話始終說不出口來。到後來蔡萍突然問我和丈夫現在怎麼樣時,我又輕飄飄地將機會讓了過去,我喝了口茶將茶葉梗子吐進杯子說,一切如故啊。說這話的時候茶杯不經意間有點抖,我努力地掩飾著自己。

其實我們作為朋友很是擔心的。你知道外麵的傳言,你要……蔡萍麵露同情地說,看來他們也聽說朱蓓手拿三朵玫瑰的事情了。

你要留點神,佩蘭。蔡萍轉身補充了一句,然後應聲進了書房,那邊她丈夫像有什麼事情找她。不過一會兒,她就出來了。她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盯著我的臉,依舊臉露同情之色。昨天我還和一個朋友說起你們呢,她終於說到這個詞了,我們都很關注你們這個事情,大家都是朋友嘛,蔡萍這般說道。室內突然的一陣靜穆,那邊的廚房間裏傳來一聲貓的慘厲叫聲。我們的話題轉到了這隻貓上來了,蔡萍說,不知道什麼原因,大概是在外麵吃了什麼東西,之後蔡萍的臉色像是被一層光潔的亮光照耀著,一隻淩晨三點鍾上了三樓敲自家門的貓足以令人自豪。貓的丟而複得的事件讓她幾乎有點眉飛色舞,幾乎使得剛才板結的室內氣氛靈便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