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機裏的女人(1 / 3)

別睡,別睡,藝術家,

不要被夢魂纏住,

你是永恒的人質,

你是時間的俘虜。

—— 帕斯捷爾納克《夜》

晚上的風使他的窗戶第五次響了起來。盡管戴著耳機,他還是聽見了風的聲音。其實,說他看見了這個夜晚的風,才更為確切。因為耳機裏傳來的是他熟悉的聲音,那是他經常聽的一檔節目,節目裏傳來一對快活的男女聊天的聲音。而風屬於另外一對耳朵。外麵的風力大小,他可以從他的視線裏那塊抖動的玻璃上判斷出來。因此,他無須摘下耳機。事實上從他一開始踏上路後,這個耳機似乎就沒有再摘下來過,像是他固有的那種便攜式的生活一樣,他確實也喜歡這樣。他每到一處,總是耳掛耳機背著一個紅卡帆布包進入廉價的旅社,他喜歡這樣。他甚至養成了帶著耳機睡覺的習慣了,否則他無法入睡。當他意識到這是一個不良習慣時,通常都是耳機脫落後硌疼了他的臉,有時候不知怎麼搞的,耳機竟然鑽進了他的被窩,在他的腰部下像一個厲害的小石子一樣,他不得不因為這疼痛醒過來,或者疼上一兩天。他自責自己的膽小、壞習慣,過後疼痛消失了,自我譴責也隨之消失了。他的自責僅僅成了他內心的一種口頭禪而已。

風吹動那個不合嚴的玻璃時,他感到那塊搖搖欲墜的玻璃就像風中一張紙片那樣。剛才在躺到床上去之前,他就做過了仔細的觀察,他將包扔在了床上,床單一眼可以看出來,是好好地洗過的,但是上麵還有一兩處洗不去的汙跡,白色的,像兩個鮮明的黴斑。而周圍的牆壁上貼著一些陳年的報紙,報紙上的文字還有圖片斑駁不堪了,他相信那上麵的事,即使當年再轟轟烈烈也早變成了過去。環顧四周,這的確是一個不怎樣的旅社。這當然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口袋裏的錢隻能要求他到這樣的地方來。那個高高的氣窗由於離燈光很近,可以看見上麵橫條上堆滿了灰塵。室內僅僅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逐漸褪色的紅殼水瓶而已。剛才他在經過內走廊時所得到的印象是,還有兩三個人和他一樣,也是被金錢所鉗製的窮人。其中有一個人正從他的包裹裏取出像是那牙刷之類的東西,而這個時候,他正好經過他的門口,他自然中向裏投了一瞥。而裏麵的那個人卻像是沒有看見他似的看了他一眼,在他的視線裏,一個戴著耳機的年輕人走了過去而已。

現在這個戴耳機的年輕人用手撣床單的時候,那個高個子的老板娘走了進來,她抱著的被子似乎顯得很薄,而年輕人剛才已經交代過了,他其他方麵可以將就一點,但是他睡的被子希望蓬鬆暖和,因為暖和的棉絮使他睡起來更香一點。在他屢次外出的經驗中,他確實對被子沒有含糊過,就像他對待女人這個問題一樣從不含糊。倘若因為一床被子而被抬高了價格,他也在所不惜。其實又能抬高到哪兒呢。他清楚這一點。他隻是想盡辦法使他度過一個溫暖的夜晚罷了。當他一條被子的需要沒有滿足時,他隻能在冰冷的被窩裏像一個大米蝦一樣彎著身子直到天亮。而這樣的夜晚相較而言,似乎更多一些。因而他每次都將這個問題首先交代在前麵。

昨天剛曬過的,保證暖和。老板娘說著將被子放在了床上。還沒有等他為此申辯幾句,她已經被走廊的那一頭一個老女人的聲音叫走了。她的臀部使他有點害羞,因為那是一個性感的臀部。在走動的時候,兩瓣臀一合一抿著,他自己顫動的心室像是長在了那東西上麵。

過了很久,他的心顫消失了,他開始將被子打開。困倦像一陣颶風從頭一直躥到腳下,耳機中的那對男女快活的對話也慢慢地模糊了,事實上,他們本來就離他很遠,隻不過他願意這樣,即使在有的時候,他感覺到他們是那麼靠近他,他閉上眼睛,他們仿佛就在他的桌子腿一二十公分的地方,他們蹺著二郎腿,在他屋裏侃侃而談。他們的談話能被各種各樣的人聽到。甚至有的時候,他覺得他們就在他的體內使用著溫煦暖貼的北方話。

這是一個談話節目,名字叫今夜不設防。主持人一個叫雅雯,一個叫解圍。他不知道這個節目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是他一聽就喜歡上了。他現在還能記起自己第一次聽的情形。那好像是一個中秋節,或者是中秋節前後的日子。外麵的月亮又圓又大,像一個剪紙貼在他的窗戶玻璃上。他怎麼也睡不著,而相反他的妻子看樣子睡得很甜,正打著酣,以往這酣聲能夠使他很快就睡著了。可這一次他怎麼也睡不著,他想自己真的失眠了。他在床上翻著身子,席夢思像一隻船一樣也隨之蕩漾了一下。他的妻子似乎被他的輾轉反側弄醒了,她隨即做一個回應,她很迅速地側過身去,臉開始朝內向著牆壁,臉上的恬靜也翻到了那一邊的黑暗中去了。看著她沾著棉絮氣息的背,在被窩裏豎著,那兩個肩胛骨在衣衫裏很分明,像一對豎起來的翅膀。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抗議,對他的失眠給她的夜晚和夢帶來了不便。

然後是因為他想找一根煙抽,那種願望是那麼強烈,就像自己渴望做愛一樣。他伸手拉開床頭櫃的抽屜。他的手在抽屜裏摸了一陣,最後他隻摸到了一個收音機。他似乎沒有買這個收音機的記憶,他一下子覺得自己對一個小小抽屜都不甚了解,更何況容納很多抽屜的家了。但是收音機還是給他帶了一絲快意,他想看看這個夜晚還有多少人失眠。頻道似乎是早就調好的,他一打開就聽見了這個節目。應該說,他完全是被那個女人的聲音所吸引,她的聲線很亮,很柔和,很情人。慢慢地他知道她叫雅雯。在逐漸中,他才被真正地吸引了進去,被裏麵那些夜晚睡不著的人們,被那些不知從何所自的苦悶和困擾的故事。他聽了一會兒,他的妻子忽地從那邊翻過身來,他隻得將收音機的音量旋得很小,最後他不得不再次拉開抽屜,憑著剛才手在裏麵的經驗,他可以斷定那根纏住自己手指的細線就是耳機。他猜得一點也沒有錯。就從那個時候,他開始喜歡上用耳機聽節目了。後來這個東西確實陪伴他度過了不少不眠之夜。

他下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由於天黑使他不得不用自己在車上儲備起來的精力對付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他開始尋找旅社,要找到一個合適的旅社,並不很容易。無論在什麼地方,他往往要花費一些時間才能如願。有好幾家旅社貌似便宜,實際上價格不菲。他出差到陝南的時候,曾經住在一個農民的家裏,他一生都不能忘記那種溫暖的感覺。有時候,他在大街上奔走找旅社就想找一個舊夢重溫的地方。這家旅社傍著一條河,這條河貫穿了整個小鎮,到達廣袤的田野。開始的時候,他還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因為他還想尋找下去,他不信就找不到一個合乎自己的房間。他的這個想法和現在很多單身漢找女人的想法如出一轍。這當然顯得有點愚蠢。老板娘個子很高,她笑吟吟地站在台階上等他最後的定奪。老板娘的笑很好看。他驀然摘下另一隻耳機,就跟著進了旅社了。這時候他的腿已經很酸了,而且在他的腳板下又起了兩三個新泡。他草草地洗了腳上了床,很快他就睡著了,走路的疲勞就像做愛後的疲勞一樣容易使人入睡。

他是被一陣尖叫驚醒的。他伸手拽亮燈,這幾乎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一從夢中驚醒過來,無論是因為外界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尋找燈繩。唯有燈光才能夠找回自己似的。他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在黃燦燦的燈光中一隻織網的蜘蛛從空中墜了下來,像是受到了驚嚇,然後又向上爬去。整個過程出其不意的快,現在蜘蛛變成了一枚釘子定在了他的頭頂的天花板上。四周靜靜的,根本沒有什麼尖叫聲。他感到有點困惑,他側耳聽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什麼可疑的跡象。他不得不躺了下去,天花板上的那枚釘子還在那兒。他迫使自己重新入睡,可是事與願違,無論他做如何的心理暗示也毫無用處。忽然間,他聽見有人在說話,這個聲音是從他的被窩裏傳出來的,一個年輕的女人快活地笑了起來。他知道她經常這樣,企圖使所有不快樂的人快樂起來。這時候她卻猛不定地嚇了他一跳。因此他被自己的虛驚弄得很不好意思,他嘲笑著自己將耳機拽出被窩戴在自己的耳朵上。他一下子感覺到那個女人是那麼熟悉,仿佛就在自己的枕邊,就貼著自己的耳朵說話。這使他的感覺好極了。耳機裏的女人說,這位朋友,您能不能說得仔細一點?

然後耳機裏的另一個女人仿佛又來到了他的枕頭上。

他幾乎都感覺到了她的鼻息,她說,你知道嗎?他一直不怎麼回家,我懷疑他在外麵是不是有了。她的聲音低低的,裏麵含著一絲幽怨。他老是講他單位的事忙,脫不開身,一個電話就算自己回來了似的,有電話還好呢,有時候電話都沒有一個,甚至有一段時間將近一個星期沒有見過他半個人影子。我們住在六層樓上,是頂層,幾乎沒有什麼鄰居。再說,誰願意管你這個事,他們自己忙都忙不過來了。再說,這種事情這年頭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小小的停頓之後她繼續說道,我隻有打電話了,我是你們的忠實聽眾啦。我每一次都認真地聽的,今天打了將近十次都不止,一直占線。女主持人雅雯這時候插話,請問你有工作嗎?枕頭上的女人說,沒有啊,有倒好了。人畢竟有個事情忙乎著,心裏就不會亂想亂猜了。但願那是我亂猜的,可是不像啊。這時候,他聽見了這個女人幽幽地哭泣了起來,他想她如果真在他的枕上的話,他一定會伸過胳膊攬住她,讓她咬住自己的肩頭也可以。其實女人的哭聲,對於他還是算新鮮事嗎?隻不過今晚的這個耳機裏的女人的聲音使他重新找回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已經無法解釋聽見這個聲音後自己內心的這一衝動,或許是出於男人的本能的保護意識吧。他這麼想,眼睛盯著模糊的天花板。耳機裏出現了一個短暫而可怕的沉默。

雅雯似乎一直在旁邊看著這個聳動肩膀哭泣的女人,現在她想應該說些什麼了。她或許還想到更多的枕邊人等待著下文。她說話的語氣顯然因為這個枕上女人的哭泣而變得低沉了一些,但音色還是亮亮的。

朋友,我說這位朋友,嗯,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枕上的女人似乎揉了揉眼睛,止住了低泣。她隨之輕輕地嗯了一聲。

那,你有小孩了嗎?

有過,不過現在,這樣好嗎,我隻得明天再談了,我,我現在要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