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2)

“堂子,去打瓶醬油。”

春堂子知道娘要給錢了。娘每次封禮,總不讓他看見。他畢竟是高中生,娘怕羞了他,也怕他站不到人前。他看了看娘,沒說什麼,拿著瓶子走出去了。

爹忽地站了起來,一竄一竄地跑到豬圈前,高聲嚷道:“上啊,上啊,殺你哩!”

圈裏喂著一頭“八克夏”種郎豬,才一年多的光景,天天跟外村趕來的母豬交配,配一次收兩塊錢。豬已經累垮了,很瘦,身上的毛稀稀的,隻“哼哼”著打圈轉,就是不上,爹拿棍子趕它,趕也不上。爹跳到圈裏去了……

春堂子娶媳婦的“彩禮錢”有一半是這頭“八克夏”郎豬掙來的。這事叫人屈辱。他五尺男兒在豬麵前一點一點地往下縮。他不敢看了,悶著頭一晃一晃地往外走。

天高高,雲淡淡,春堂子在陽光下悶悶地走著。狗懶懶地在村街當中臥著,西頭黑子家的帶子鋸“哧啦啦”地響著,鋸人的心。他“騰騰”地往前走,走得極快,像有人在後邊攆他似的。他知道遠遠的村街最高處立著什麼,可他竭力不去看它。他對自己說:你有骨氣就別看。那算什麼,不就是一所房子麼?別看。可他突然地斜到村街當中去,照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夾著尾巴“汪汪”地叫著跑開了。狗挺委屈也挺可憐,不曉得這主兒犯了什麼神經。可他就踢了這麼一腳,踢得很解氣。狗遠遠地看著他,他也看著狗,心裏似乎很不好受……

走著,走著,春堂子突然覺得他的眼睛出毛病了。隻覺得眼前出現了一群綠色的小人,那綠色小人兒活蹦蹦地在他眼前跳著,跳得他眼花繚亂。他抬起頭,隻見天是綠的,地是綠的,牆、樹、人也都成了綠色的。這時候他才知道他的眼睛出毛病了。與此同時,他竟然聞到了一股焦糊的氣味,漸漸,他心裏有一股綠色的火苗兒燃起了。這火苗兒越燒越旺,畢畢剝剝,頃刻間整個胸腔裏燒起了綠色的大火。在燃燒中,他覺得自己在一點點地縮,一點點地縮,身上的骨架在綠色火苗的吞噬中軟坍下來,骨油在燃燒中發出“嗞嗞啦啦”的響聲。他看見自己被綠火煉成了一個小小的綠色的粒子,無聲地掉在地上……

楊春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太小了,小到了極處,叫他還怎麼做人呢?他成了一個誰也看不見的人。他屈辱極了,也羞愧極了。他是扁擔楊的高中生啊!上過十二年學,懂得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對數、函數……因為沒考上大學,這一切暫時還沒有用處。沒有用處倒還罷了,也不能這麼小哇?……

“堂子!”

是來來叫他,他聽見是來來叫他。這時候他發現他在麥玲家的代銷點門前站著,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他仍然十分疑惑,不曉得自己是真的變小了,還是小了又大回來。可他心裏還是感到很屈辱,很小,終究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他瞠目四望,發現鋼筆還在兜裏插著呢,是綠杆的,一支沒有啥用的鋼筆。他記得鋼筆不是綠杆的,是眼睛出毛病了,一定是眼睛出毛病了。

進了麥玲家的代銷點,他誰也不看,隻悶悶地說:

“打瓶醬油。”

麥玲子抬頭看看他,不吭。來來也站在一邊望著他,很奇怪。他又說:“打瓶醬油。”

“瓶呢?”麥玲子“吞兒”笑了。

春堂子愣了,沒帶瓶,他怎麼會沒帶瓶呢?娘親手遞給他的。他沒說什麼,扭頭就走,走得極快。臉上濕濕地沁著一層汗珠。

沒帶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