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爺不出門了。
過去,他常拄著拐杖到村街上去曬暖兒,現在他哪兒也不去了,每日坐在家裏,怔怔地想著什麼。瘸爺不出門的時候,老狗黑子也不出門,就整日在他身邊臥著,眯著狗眼也像是有了什麼心事。瘸爺是扁擔楊輩分最長的老人,為族人做了一輩子的好事,他那條瘸腿就是為族人獻出來的。現在人老了,求他的人也少了,隻有老狗黑子偎著他。黑子也算是扁擔楊村輩分最長的狗了。扁擔楊村的狗兒幾乎都是它養出來的,如今也算是狗兒狗孫的一大群了。瘸爺老了,黑子也老了,就互相伴著熬日頭。
世事變了,人心一下子隔得遠了,連天也仿佛往南邊走了,熱的時間很長。村子呢,也漸漸地有了一點什麼,地也越來越少了。這些都使瘸爺心裏難受。但最讓他憂心的還是小獨根夜驚時喊出的那句話,他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不好,很不好……
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怎麼會突然喊出“楊萬倉”的名字呢?這位遠祖是幹什麼的?人死了怕有幾百年了,怎麼就回來了呢?瘸爺苦苦地想著。想一陣,便又去翻那發黃了的家譜,一卷一卷地翻,盼著能翻出點什麼。可翻著翻著他的手不由地就抖起來了,抖得很厲害。“功名卷”上沒有,“人丁卷”上沒有,連“墓塋卷”上也沒有,隻有那本最老的“脈線卷”上有這麼一個名字,名下有這麼一個符號:◎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是凶死?是暴病?是外出?是犯了什麼王法?不是人一生下來就死了,沒成?要是這樣,那“卷”上也要注明啊。解不透,瘸爺怎麼也解不透……
祖上的事情,瘸爺小時候曾聽老輩人說過一些。據傳楊家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原是“一脈兩支”。老祖一條扁擔挑著兩個籮筐,兩個籮筐裏坐了兩個兒子……後來就在這裏落戶了。其後的事,瘸爺也斷斷續續地聽了一點,也都是說不清的事。他記得最詳細的是傳說中祖上發生過的一件大事。據說那時候楊家有一支後人曾有在京城做大官的,官至“刑部尚書”,家裏極富。後來那官人回鄉省親,念及老娘含辛茹苦地供養他長大,死時未能厚殮,便要重選塋地,遷墳祭母。遷墳時聲勢大極了,前前後後有百餘人張羅。誰知,起墳時扒開墓穴一看,他娘的棺材已被桑樹根一圈一圈地盤嚴了,靈柩抬不出來。於是又令人拿斧子去砍,整整砍了一天。砍時,天昏地暗,黃塵遮天,那砍斷了的桑樹根竟淌出了紅紅的血水……起墳後沒幾年,楊家這一支就敗了。後來據“陰陽先生”說,桑樹根盤棺叫“九龍盤”,是一等一的風水寶地,那必是要出大官的!再後,墳又遷了回來,可惜“風水”已破,楊家就再也沒有出過頭……
瘸爺愁哇。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幼年時老輩人說過的話,回憶老輩人敘說往事的隻言片語,想尋出一點緣由來。可他腦子裏始終是模模糊糊的。記不起了,怎麼也記不起了,老輩人說沒說過“楊萬倉”這位遠祖呢?……
瘸爺恨自己。他七十六了,是經過幾個朝代的人了,剪過辮子,抓過壯丁,又經曆了分地、入社、再分地……生生死死、盛盛衰衰也都見識過了,怎麼就解不透呢?
“這終不是好兆頭哇!”瘸爺自言自語地說。
老狗黑子在瘸爺身邊靜靜地臥著,仿佛也沉浸在往事之中,它太老了,身上的骨架子七零八落的,皮毛一塊塊地脫落,灰不灰黑不黑的很難看。兩隻狗眼時常是耷拉著,每睜一次都很費力。它年輕的時候曾是一條漂亮的母狗,常在夜裏被一群公狗圍著,在野地裏竄來竄去……可它現在仿佛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腿軟軟地縮在地上,像條死狗似的。然而,一聽到什麼動靜,它的耳朵馬上就會豎起來,狗眼裏閃出一點火焰般的亮光。
黑子似乎懂得老人的心。它聽見瘸爺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便緩緩地睜開眼來,看著老人的臉。立時,它看見老人眼裏印著一個大大的◎……
黑子不知道這是什麼。可它看出老人很害怕,臉上的老皺一條一條地抽搐著,布滿了可怕的陰雲。黑子抖了抖身上的毛,激靈一下,眼裏竟也印上了這麼一個◎……
瘸爺不再看家譜了,天天眯著眼兒打噸。眯著眯著,猛一下就睜開了,四下尋尋,卻又慢慢地眯上了。他腦子裏這扇磨怎麼也轉不開,轉著轉著就又轉到絕處了。瘸爺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是關係著一族人命運的大事,隻有他才能擔起這副重擔。可這擔子太沉重了。
瘸爺被恐懼罩住了。黑子也被恐懼罩住了。隻有尋出緣由來才能解開心裏的恐懼,可瘸爺記不起來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哇!”瘸爺又自言自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