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1 / 3)

瘸爺走出來了。

誰也說不清他有多少天沒有出門了。他一直在屋裏坐著,像枯樹根一樣地呆坐著,愁紋一道一道地網在這張蒼老的臉上,隻有眨眼的時候才能看出他是個活人。都知道他在想祖先的事情,想那個無法解開的◎,他被這個◎死死地纏住了,他在推一扇永遠推不到盡頭的磨……

可他終還是走出來了。當他出現在村街裏的時候,身上帶著一股很濃很濃的黴味,那張老臉上黃蒼白,一條條皺紋幹幹地繃在臉上,簡直像一堆燃燒過的碎片。他的身子看上去也十分虛弱,搖搖晃晃地走著,很像是裹著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舊是塌蒙著眼皮走路,依舊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後,隻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一下都很重。過路人跟他搭話的時候,他什麼也不說,隻默默地往前走,嘴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什麼。

人們看見瘸爺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進院子,走進了躺著死人的小屋……

春堂子娘站起來跟瘸爺搭話,可他仍是不吭。就默默地走到了躺著死人的靈床前,掀開死人的“蓋頭布”看了看,重又給死人蓋上,還是一句話不說。他默然地在死人跟前站著,站了很久,就一聲不響地走出去了。臨出門的時候,他緩緩地轉過身來,看著春堂子娘說:

“給娃子紮個房子,好好燒燒!”

人們一下子怔住了。村長楊書印臨走時說過這話。可瘸爺,多日不出門的瘸爺,竟也說出了這話……

瘸爺出來之後沒有回家,他拄著拐杖朝村外走去了。人們看見這位多日不出門的老人慢慢地走上了出村的官道,慢慢地跨上了小橋,然後便在田野的盡頭消失了。沒人知道瘸爺幹什麼去了。他走時什麼也沒有說。人一老就怪了。

午後,瘸爺又在村街裏出現了。除了老狗黑子,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年輕人。那是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渾身上下並沒什麼出奇的地方,隻是那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種很怪的亮光。他看人的時候也很怪,不是從上往下看的,而是從下往上看的。斜著看的。他很有氣魄地跟在瘸爺後邊,二三十歲的小夥,卻有著八十歲老人的神情。

這個年輕人就是瘸爺要去請的“陰陽先生”的孫子,“小陰陽先生”。

瘸爺本是去鄰村請老陰陽先生的,可老陰陽先生已經不幹了。他說他老了,孫子已經超過了爺爺,他不再幹了。誰也料不到這年輕的娃子竟是陰陽先生,而且比他爺爺還要厲害。據老陰陽先生說,這娃子初中畢業,有文化。可他也沒想到這孫娃子竟也幹上了這門行當。他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開始走“邪”路的。那時候他才是十幾歲的娃子,趁抄家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弄了幾部“邪書”,就關著門在屋裏看起來。他整整研究了十年,把什麼都看懂了,吃透了,這才出來跟爺爺對話,一對便把老陰陽先生對住了。老陰陽先生問:“何為天幹?”孫子說:“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謂之天幹。”老陰陽先生問:“何為地支?”孫子答:“子、醜、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謂之地支。”老陰陽先生拈拈胡須,問:“何為上,何為下?”孫子答:“天變見於上;地變見於下。”老陰陽先生又問:“何為八卦?”孫子答:“乾,坤、震、巽、坎,離、艮、兌,謂之八卦。”“何謂六十四卦?”“兩卦相重即為六十四卦。”繼而孫子不等爺爺再問,竟如流地背出了前,後八百年的曆頭;背出了陰陽五行,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之理;背出了“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的枝枝節節;背出了《麻衣相法》、《奇門遁甲》、《六壬》、《文王課》……的解法,對了整整一天。末了,老陰陽先生擺擺手說:“罷了,罷了。”從此,他就再也不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