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獨根坐在院子裏壘“大高樓”呢。他腰裏依舊拴著一根繩子,這根繩子不到一百天是不能解的。不過,他已經習慣了。
他坐在地上,把一個個曬幹了的玉米棒子碼起來,很細心地先壘了“院牆”,然後便開始壘“大高樓”了。他是照著村街對麵的樓房壘的,一個個當牆用的玉米棒子都擺得很整齊,可玉米棒子太滑,擺著擺著就坍了,於是又重新開始……
在扁擔楊村,隻有獨根喜歡那座樓房。這樓房在他眼裏簡直就像一座金色的宮殿,太漂亮了。他幾乎天天望著這樓房發呆,這樓房裏邊是什麼樣呢,一定是有很多很多的門,門裏都有什麼呢?他想不明白了。於是就極想到這樓房裏去看看。可娘總是不讓。娘什麼都依他,可這事娘不依。他哭了,也鬧了,娘就是不解繩兒。他鬧得太厲害的時候,娘就嚇他,娘說這樓裏有鬼。鬼要吃人的!
每逢家裏沒人的時候,小獨根便趴在院牆的豁口處,偷偷地往這邊瞅。隻要一聽見咳嗽聲,他就喊:
“爺,爺。”
羅鍋來順太寂寞了,一聽見孩子的喊聲便弓著腰走出來。這些日子他老多了,臉黃黃的,還一個勁咳嗽。他很想讓這孩子到他身邊來,跟孩子說說話。可這孩子拴著呢,又不敢讓他來。隻好遠遠地望著孩子的小臉,說:
“獨根,娘上地了?”
“上地了。”
“家沒人了?”
“沒人了。”
往下,羅鍋來順沒話說了。他想說,孩子,你過來吧,我給你解了那繩兒,你過來吧,可那媳婦已經死了兩個孩子了,這獨根是她的命。他要是解了繩兒,那媳婦會罵的。再說,這孩子有災,拴起來是個“破法兒”,他也不能解。隻有歎口氣,說:
“快了,孩子,快到百天了……”
“我娘也說快了。”
“滿了百天你就能過來了。”
“爺,你等著我。”小獨根說。
“我等著你。”
這幾句話,老人和孩子一天要說好幾遍,老重複說。仿佛那一點點希望、渴求、慰藉全在這話裏了。說了,心裏就好受些。有時候,小獨根突然會問:
“爺,那樓裏有鬼麼?”
羅鍋來順一下子就怔住了,那目光呆滯滯的,臉上露出了恐怖的神情。人家都說這房子邪。夜裏,他也常聽見很奇怪的聲音,有人叫他……可他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怕嚇著孩子。於是便說:
“沒鬼。孩子,沒鬼。”
“娘說,這房裏有鬼,鬼能吃人!”小獨根眼巴巴地望著老人。
“……”羅鍋來順又沒話說了。
“爺,真沒鬼麼?”
“爺老了,爺什麼也看不見。”
“娘說,鬼是看不見的。看不見怎麼吃人呢?”
羅鍋來順望著孩子那稚嫩的小臉兒說:“孩子,你怕鬼麼?”
小獨根繃著臉兒說:“爺不怕,我也不怕!”
羅鍋來順笑了。
小獨根也笑了。
娘在家的時候,獨根就一個人坐在院裏壘“大高樓”。樓房是金黃色的,玉米棒子也是金黃色的,獨根也想蓋一座金黃色的樓,用玉米棒子,“蓋”樓。他幹得非常認真,總是弄一頭汗。可是,他的樓怎麼也“蓋”不好,壘著壘著就“忽拉”倒了,再壘再壘再壘……
在小獨根那幼小的心靈裏隻有這麼一座樓。他一天到晚坐在院子裏“蓋”樓,從來也沒有玩膩的時候。扁擔楊村的孩子到了獨根這一代才有了樓的概念。這概念也許是模糊的,可那樓房已清晰地印在孩子的腦海裏了。拴著的獨根對土地、田野的印象是淡漠的,對樓房的印象卻日益加深。樓房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幻想和神秘,他按自己的想象給那樓房加了一道一道的門,永遠走不完的門,每一道門裏都有他所不知道的東西……他多想去看看呢!
可是,一到夜裏,睡得好好的獨根又會突然坐起來,說出那句讓大人們害怕的話:
“楊萬倉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