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2 / 3)

那麼,誰是凶手呢?

麥玲子覺得自己不是凶手,她點的是自家的麥秸垛,毀壞自家的東西不能算是犯罪,麥玲子沒有犯罪。然而,失火的原因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拋出的第一根火柴成了犯罪的根源,正是她造成了連續不斷的大火,造成了整個村子的混亂,她不想承認,可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念頭在她腦海裏反反複複地出現,就像一個扯不清理又亂的線團子,攪得她頭皮都快要炸了。於是,一切又重新開始,她覺得她是有罪的,她就是凶手。

當“凶手”的念頭在她腦海裏逐漸加重的時候,她竟然有了一點點快樂,說不清楚的惡的快樂。雖然她有點怕,雖然對意外結局的恐懼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心,但她終於幹出點事情來了。她既然能點自家的麥秸垛,就可以點別人家的。她是能幹的,隻要她想幹,這很容易。那麼,麥玲子在一夜之間成了有罪的女人。從一個純潔的姑娘到一個有罪的女人,她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跨越,她犯了罪。那種朦朦朧朧的人生渴望在犯罪之後終於喚醒了。她有能力有勇氣犯罪,就有能力有勇氣幹任何事情。於是她的心靈從舊有的束縛中掙脫出來第一次得到了解放,走完了這一步,她就無所顧忌了。

當麥玲子有了罪的意識之後,一個個夜晚都變得更加無法忍受。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場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劃著了一根火柴……緊接著心裏就燃起了通天大火,熾熱的火焰的燒炙烤著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神經。就是在夢中,她也是在火焰的燃燒中度過的,從此,不管她走向何處,這場大火將永遠伴隨著她……

當火燒起來的時候,瘸爺落淚了。他站在門前,望著暗夜中那燒紅的西天,暗自歎道:

“應驗了,應驗了。那娃子算的卦應驗了!”

前些日子,他沐手焚香,剛剛埋下了第一道“符”,禍事就又出來了。“符”一共三道,是他花了四十塊錢從“小陰陽先生”那裏買來的,他本希望這道“符”能鎮住村裏的邪氣,看來是鎮不住了。不過,當初“小陰陽先生”倒也說了,這場災是免不了的,當“止”在他身上。可怎麼“止”呢?他卻猜不透……

那晚,瘸爺仍在費心勞神地破譯那個神秘的◎,這個◎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裏,黑天白日都纏著他。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他像木乃伊似的呆坐著,以全身的精血去悟這個◎,他覺得這個◎牽製著全族人的身家性命,牽製著扁擔楊的未來。這裏邊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奧妙,有包羅萬象的人生……他掉進去了,掉進去就再也遊不上來了,有時候,他覺得他年邁的生命已燃燒淨盡,燈油快要熬幹了,隨時都會死去。但他又覺得不能死,他得給扁擔楊的後人有個交代。他要拯救這個被邪氣籠罩了的村莊,把族人引上正道。正是這個崇高的信念支撐著他年邁的軀體,使他一日日在這個◎裏掙紮著……

這時候,臥在他身邊的老狗黑子突然叫了起來,叫得很凶。立時,一村的狗都跟著叫起來了。

黑子的叫聲把他從深不可測的◎裏喚了回來。他抬起頭,一下子就看見了那燒紅了半個天的火光!

“著火了!著火了!快救火呀……”

他慌忙走出來,站在院裏大聲呼叫。看看仍無動靜,老人拄著拐杖走上村街,用拐杖敲一家一家的院門:

“著火了!著火了!快去救火……”

當村人們都擔了水桶跑出來的時候,瘸爺才鬆了一口氣。

可是,火又接連不斷地燒起來了。一團一團的火球在麥場上滾動翻卷,爾後化成一片黑灰!隻見那飄舞的黑灰像蝴蝶一樣飄上天空,帶著一股濃重的焦糊味撲向扁擔楊……

瘸爺神色肅穆地站在院子裏,默默地望著夜空裏的火光,連連頓著手裏的拐杖,歎息不止:“邪呀,太邪了!”他覺得這場可怕的火災已經燒到村人們的心裏去了,村子裏再不會平靜了。亂了,一切都亂了!他得想法“止”住這場火災,不能再讓它燒下去了。

可怎麼才能“止”得住呢?連公安局的人都查不出結果來,他又能怎樣呢。無奈,老人拄著拐杖去找楊書印了。他是村長,是扁擔楊最精明的人,他也許有辦法。再說,他該管的。

失火的時候,楊書印正在床上躺著,他的偏頭痛病又犯了。

場裏燒了一垛麥秸,他根本就沒當回事。他最憂心的是那個狗兒楊如意。這娃子太棘手!當他覺得他的權力和威望受到威脅的時候,他不得不考慮得長遠些。是的,這娃子讓他睡不著覺了。從那天晚上交手之後,楊書印就睡不著覺了。他一生當中處理過許多棘手的事情,從沒有敗過。可這娃子分明是個很強硬的對手,是他最喜歡也最恨的一個人。他喜歡這娃子的才幹和膽略,恨這娃子的狡詐和殘酷。每當他想到這娃子一點情麵也不留的時候,他的頭就木木的發痛!

可楊書印畢竟是楊書印,他也是治過人的。

早些年,他親手把一個看中的年輕人毀了。那小夥子很聰明,是高中生,又是複員軍人,在部隊裏曾當過團部的文書,一筆好字。他一下子就看中了,回來沒幾年就推這小夥當了支書。可這娃子漸漸就把他忘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到他家裏來,做什麼事也不和他商量。後來竟然屢次跑公社書記那裏反映他的情況。這一切楊書印都看在眼裏,可看見了卻隻裝著沒看見。幹脆什麼事也不管,什麼事也不問,一切都讓這娃子出頭。囚這娃子三番五次地去公社反映情況,公社書記為此專門找了楊書印一趟,很含蓄地問他:“村裏情況怎麼樣?班子是不是不團結呀?……”楊書印卻笑著說:“班子很團結,新支書是年輕人,幹勁很大,很有魄力!對我也很尊重。工作做得不錯……”往下,每當那年輕支書去反映他的問題時,楊書印卻到處講他的好話,漸漸地連公社書記也不相信那年輕人了。他覺得這娃子品質太壞,人家一手提拔了你,到處講你的好話,你怎麼老反映人家的問題呢?這樣,說得多了,不但不去調查,連聽也不願聽了。可這娃子還蒙在鼓裏,仍然很積極地去公社反映楊書印的問題,幹什麼事都強著出頭。有了權力,村裏人也開始捧他了,經常有人請他去喝酒。初時他還謹慎些,誰請也不去。還是楊書印專門請了他一次,他才去了。以後請的次數多了,他也不在意了。誰請都去,終於喝醉到了不分東西南北的程度,尿到主兒家的灶火裏了……那天剛好全公社的幹部在這裏開現場會,人都來齊了,這娃子還不知道呢(他怎麼會不知道呢?這是個永久的秘密),當時,楊書印急得滿頭大汗,領著公社書記到處找他。等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醉得連褲子都提不起來了……公社書記氣壞了,一怒之下叫人把他抬到會場裏亮了亮相,當眾免了他的職!免職的時候,楊書印掉淚了,他懇求說:“這娃子年輕,有才幹,能不能再給他個補救的機會……”公社書記當場批評了他。事後,公社書記對他說:“老楊,你這人心太善了。他不知告你多少次了,你還替他說話!”楊書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再後,這娃子在村子裏混不下去了,楊書印又一次寬宏大量地安排他去煤礦上當工人。走的時候,這娃子感動得哭了,說他對不起楊書印。楊書印聽了,還是笑笑,什麼也不說。這娃子走了不到一年就被砸死了,那是個集體辦的小煤窯,設備很差,經常出事故,要的就是下死力的農民……如今,這娃子就埋在村西的墓地裏,萋萋的荒草覆蓋著墳頭,他死時才二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