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1 / 3)

邪事果然又出來了。

冬日的早晨,人們在村街上聞到了一股焦糊的氣味。開初以為是哪裏著火了,便到處去找。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火源。最後才發現那股刺鼻的焦糊味是從來來屋裏飄出來的。

這時,有人才想起,來來三天沒出門了。便大聲喊道:“來來,你屋裏著火了!快看看吧。”

門是緊閉著的,屋裏沒人應聲,那股焦糊味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屋裏漫散出來,很嗆人。於是,幾個好奇的娃兒爬到窗戶上去看。看了,又驚奇地叫道:

“來來燒錢哩!來來燒錢哩!……”

大人們自然不信,紛紛跑來看。卻見來來坐在地上,床前點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燒錢哪!他呆呆地捏著一疊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麼一張一張地往火上遞,眼看著燃燒的火苗兒一點一點地把錢吞噬,化成一片黑煙……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聲叫道:“來來,你幹啥呢?”

來來不應,就那麼似笑非笑地坐著,眼睜睜地看著他多年積攢的血汗錢一張一張地化為灰燼!

“來來,你瘋了?!……”

來來依舊坐著,既不扭頭,也不應聲。那模樣很怪,像是什麼附了身似的。那燃燒過的黑灰落了他一頭一臉,他連動都不動,一直就那麼靜靜地坐著。

有人使勁地拍著門叫他:“來來,開門,你開開門哪!”

這時,來來慢慢地站起來了。人們以為他是來開門的。卻不料他走到牆角處去了,竟然對著牆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們趕緊離開窗口,紅著臉罵道:“死來來,你是人麼?”可來來對這一切都不聞不問,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邊坐下了……

門外圍的人越來越多了。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怎麼會這樣呢?再說,一個光棍漢,爹娘都不在了,跟著哥嫂長大,攢錢是很不容易的,誰肯輕易地燒錢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來來靜靜地坐著,既不哭也不氣,那臉上竟還是笑模笑樣的,身邊撒著一片燒剩的錢角角。這不是傻了又是什麼呢?

人們更起勁地拍門叫他。來來的哥嫂也從後院跑來了,兩人站在窗口處一起叫他:

“來來,開門哪!你開門哪!……”

來來還是不開門。屋裏的火漸漸熄了,煙味也漸漸淡了。這時,人們聞見屋裏有一股很腥的尿臊味。來來三天沒出門,隻怕屙尿都在屋裏了……

來來,人高馬大,白白胖胖的來來,怎麼忽然間就成了這個樣子呢?他這不是自己作賤自己麼!

村裏人已經輪番叫過門了,無論誰叫門他都不開。來來簡直成了個木頭人,不管門外的人怎樣說他、勸他、罵他、求他……他都一聲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兒仿佛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當兒,有人把老族長瘸爺叫來了。瘸爺用拐杖咚咚地砸門:“來來,鱉兒,你給我開門!”

可屋裏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瘸爺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回身對眾人說:“去吧,你們都去吧。叫我一個人問問他,他興許會開門。”

眾人慢慢地散了。隻是村裏出了這樣的邪事,各人心裏都十分沉重。錢哪,來來燒的是錢哪!

瘸爺走到窗口處,貼窗望著坐在地上的來來,輕聲說:“來來,開開門,給爺開開門吧。”

來來身子動了一下,默默地說:“你也去吧。”

瘸爺說:“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給爺說說吧。爺老了,是過來人了,爺興許能給你拿個主意。”

來來漠然地坐著,又不吭聲了。

瘸爺在窗口處站了很久很久,終也沒有問出一句話來。無奈,瘸爺也隻好去了。臨走時,他隔著窗戶說:

“來來,想開些吧。凡事都得想開些。我還會來看你的。”

來來像是沒聽見似的,來就來,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時候,瘸爺又來了。他知道來來分家之後,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給來來端了一碗熱飯。瘸爺端著這碗飯趴在窗口叫道:

“來來,開門吧,爺給你送飯來了,快趁熱吃……”

屋子裏黑洞洞的。來來仍是那麼坐著,像鬼影兒似的坐著。瘸爺聽見來來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老人側耳細聽,久久,老人終於聽明白了。來來反反複複地說著一句話,他說:

“我去過了……”

瘸爺立時像遭了雷擊似的,險些把飯碗扔了!他渾身哆嗦著勉強站穩身子,嘴裏喃喃道:

“毀了!毀了……”

是什麼樣的東西能把一個人的靈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當來來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幾天的時間,來來一下子就脫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個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兒。頭發亂得像老鴰窩一樣,上邊沾了許多黑灰。臉上更是黑一塊、灰一塊,被煙火熏得不像個人樣。尤其叫人害怕的是那雙眼睛,那眼睛裏已失盡了光氣,看去就像被人踩癟的死魚泡兒。他就在門口的朝陽處蹲著,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縮,縮成了鱉樣的一團。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裏去了,他的心在無形的鞭影兒下抽搐著,躲閃著。

那個白白胖胖的來來,那個在村街裏悠悠地擔著水桶哼小曲兒的來來,那個靦腆得一說話就臉紅的來來,人們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門口的來來隻剩下了一個汙濁不堪、蓬頭垢麵、萎縮成一團的軀殼,他身上連一點陽氣都沒有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滿身鬼氣的死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