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擔楊村仍被一種怪邪的氣氛籠罩著。
天是陰晦的。狗在村街上竄來竄去,一時這邊,一時那邊,不知在幹什麼。村東頭黑子家的帶子鋸響得刺耳,忽然就尖叫一聲,忽然又停住了,不知是機器壞了,還是怎麼回事,那聲音叫人心裏一緊一緊的。村人們路上見了,也僅是打個招呼。那麵上笑著,心裏又互相疑惑,誰也弄不清誰在幹什麼,仿佛整個村子都陷入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
村長楊書印從家裏走出來時心境並不太壞。雖然遇到了一個極其強硬的對手,他還是穩得住的。扁擔楊村是他經營了三十八年的“領地”,他的智慧,他的心血,全灑在這塊土地上了。他不相信會有人能在這塊土地上動搖他的根基。隻要站在這片土地上,他總會有辦法的。
楊書印好久沒出門了。作為村長,他覺得該去地裏看看莊稼了,也順便地散散鬱悶已久的心緒。天還不算太冷,楊書印披著黑色的羊皮大衣慢悠悠地在村路上踱著。他神色坦然,步履穩健,一舉一動都與往常一樣。那張闊大的紫棠子臉依舊帶著微微的笑意,很深沉很老練遇事決不會驚慌失措的笑意。他的頭發也梳理得很整齊,看上去一絲不亂。他身上仍穿著那件藍滌卡做的幹部服,那是他專門在城裏定做的,一式做了兩套,四個兜的,穿在身上很合體。他出門時總是體體麵麵的,叫人看著與眾不同。人配衣裳馬配鞍,他的衣服跟人是很配套的。他決不讓人小看他。
村外的空氣到底清爽些。麥苗兒寸把高了,田野裏綠油油的。隻是冷風一陣一陣地吹著,有點寒。楊書印很響亮地打了個噴嚏,然後像城裏人那樣掏出手絹擦擦嘴,便挺著身子站住了。這時候他倒很想跟村人們說說話,搭上幾句,問一問莊稼的長勢。可周圍沒看到人,他隻好繼續往前走,走得很慢。
這時身後有忽騰騰的腳步響過來了。楊書印聽見聲響便矜持地站住了。他轉過身來,微微地笑著看了來人一眼,那便是打過招呼了,他等著來人先和他說話。
走來的是大碗嬸。大碗嬸也五十多了,走路比男人還快。她扛著一張大鋤,一見楊書印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說:
“喲,書印,你怕是病了吧?那臉色咋恁難看哪?”
楊書印詫異地望望她:“沒有哇,好好的。”
大碗嬸仍是很關切地說:“書印,你可不敢大意,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楊書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他知道這女人說話沒啥準兒,常是有一說十的,也沒在意。
然而,楊書印沒走多遠就碰上了進城拉貨的“老杠”。“老杠”丟了閨女,不得不愁著臉一個人進城去拉貨。他好喝兩口,代銷點是無論如何不能停的。誰知“老杠”一見楊書印也說:
“書印,你是病了吧?”
楊書印愣了,說:“沒有哇,沒有。”
“老杠”看著他,搖搖頭很認真地說:“書印,你是有病了。臉蠟黃蠟黃的,你是病了……”
楊書印看了看自己,覺得這會兒頭並不痛,身上還是很鬆快的。怎麼回事呢?怎麼會說他病了呢?他還是不信,哈哈笑著跟“老杠”搭扯了兩句,又繼續往前走。
往下,他又接二連三地碰到了不少人。人們一見他就熱情地湊過來跟他打招呼,接下去便是很焦急很關切地問:
“書印,看你走路搖搖晃晃的,是不是有病了?”
“大爺,你可注意身體呀……”
“叔,你是病了,氣色多不好。”
“書印,還是找個醫生看看吧!”
楊書印身上出汗了。他是看不見自己的。他忽然就覺得頭“嗡”了一下,真的有點暈了。身子也跟著飄起來,隻覺得兩耳“嗚嗚”生風,好似天旋地轉一般。可他還是笑著,很鎮定地笑著。連聲說:“沒有啥,沒有啥……”他一邊跟人搭話,一邊在心裏暗暗地問自己:我病了麼?我真的病了麼?也許是……
楊書印開始往回走了。他心裏雖然很煩躁,卻仍然是慢悠悠地走著。不知怎的,羊皮大衣披在身上竟有些熱了,他脫了大衣,很氣魄的夾在胳膊肘上。他走路時暗暗地甩了甩另一隻胳膊,覺得很有力量。他不慌,一點也不慌。
回到家,楊書印一步跨到櫃子跟前,就著穿衣鏡仔仔細細地打量起自己來。鏡子裏的這張紫棠子臉還是很周正的,不算太瘦。臉雖黑了些,還是很潤展、很有神采的。那紅紅的光氣不是從麵頰上透出來了麼。頭發也不亂,雖是多了些白頭發,那是早就有的。眼不是還很有神麼,人老了,眼裏的光還是不弱的。頭呢,頭好像也不暈了。他對著鏡子搖搖頭,又搖搖頭,怪了,頭一點也不暈了。難道是大白天見鬼了麼?他知道村人們是不敢糊弄他的。看他們的神色,一個個都是很關切的樣子,好像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他不相信會出這樣的事情。天大的笑話,一個人說,兩個人說,都這麼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見鬼了,真見鬼了!楊書印反反複複地照著鏡子看自己,他覺得自己不是好好的麼,怎麼會都說他有病了呢?日他媽!這一刻,楊書印隻想把什麼都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