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1 / 3)

天陰著,村子越發地悶了。寒冬臘月裏,常見瞎眼的四嬸一個人拄著棍進城去監獄探兒子,小腳一步一步地挪出村子,跨過小橋,路漫漫,人淒淒,誰見了都會掉淚。

村街裏空蕩蕩,肆虐的寒風“嗚嗚”地吼叫著,年輕的漢子竟然一個也看不見了,再也瞅不到揣懷倚牆而蹲的男人了。隻有傻來來鬼似的在門口坐著,仍舊是兩眼發直。

羅鍋來順還在草棚裏住著。他極少出門,見了人也都是惶惶的,像欠了什麼。他任凍死也不住那樓房了,就每日裏病怏怏地在草棚裏躺著。有一天,人們見他探出頭來叫獨根,叫了兩聲,也就住了。

下雪那天,羅鍋來順悄沒聲地去了。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隻是天黑時,見楊如意騎摩托回來了,他進草棚不久,裏邊便傳出了狼嚎一般的哭聲……

按平日,到這時候,村人們該是蜂擁而至的,羅鍋來順一生不容易,這會兒人死了,說啥也該去送送他,見上最後一麵。然而,村裏沒有一個人去。不是嫉恨死人,是恨那狗兒楊如意。再說,也怕那樓屋的邪氣。

這晚,一村人都沒有出門,隻靜靜地等著。等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

二日,楊如意匆匆地騎著摩托出去了。半晌時分,打棺材的匠人請來了,城西“國樂隊”的人請來了,連外路的親戚也陸續到了。唯有本族的人沒來一個。楊如意裏裏外外地張羅了一陣,便沉著臉走出樓屋,在村街裏來回走了兩趟,仍是沒碰上一個人。村街裏冷冷清清的,隻有雪飄飄揚揚地下著。

終於,楊如意扔掉煙蒂,夾腰在當街站了,啞著喉嚨高聲喊道:

“老少爺兒們聽著,我爹過去了。有哪個願上墳打墓的,一人三十塊!願出來送殯的,不論親疏遠近,閨女媳婦、大人小孩、一人五塊……”

楊如意在村裏喊著走著,走著喊著,村東村西都喊遍了,還是沒有人出來。他站住了,兩眼紅紅的,牙咬得嘣蹦響,末了,又挺身高聲喊了一遍:

“全村的老少爺兒們聽著,我爹活著的時候沒有對不起爺兒們的地方。這會兒我爹過去了,眾位鄉鄰不看活人看死人,若是還念一點情分,看起我爹的老臉,願打墓的,一人四十塊!願送殯的……一人十塊!”

沒有人應聲。

村街裏仍是空空蕩蕩的,瞅不見一個人影兒。砭骨的寒風挾裹著雪粒呼嘯著一陣陣灌進來,天地一片孝白。雪地上隻有兩個孤孤單單的腳印……

誰家死人沒人幫忙呢?親戚們實在看不下去了,勸楊如意說:“如意,去吧,恁爹一輩子就這一回事。去一家一家地給人磕頭送孝吧,這是規矩。一家一家地磕頭,一家一家地送孝,進門就跪下,頭磕爛也得把人請來!這是恁爹的大事呀……”

楊如意臉色發青,嘴唇都咬出血來了。他一聲不吭地在村街裏站了很久。爾後,他大步走回來,一陣轟鳴之後,他又騎著摩托衝出村去了。

午時,楊如意回來了,摩托後邊跟了兩輛拖拉機,拖拉機上站滿了人。這些人全是他花錢從鄰村雇來送殯的。這年月隻要給錢,總有人幹。車上大人小孩都有,一下車整個村子立時熱鬧起來。

午後,鞭炮“劈哩叭啦”地炸著,響器“嗚哩哇啦”地吹著,拿了錢的外村人各司其位,裏裏外外地忙碌著,把村街裏的雪都踏黑了……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一支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出現在村街裏。前邊站的是打“引魂幡”的老人;接著是滿身重孝的楊如意;再後是外路的幾位親戚;跟著又是吹吹打打的兩班“響樂”;中間是十六條抬棺材的壯漢;挨著是一群舉花圈的女人小孩;後邊又是撒紙錢放響銃的……一個個歡歡喜喜踏雪而去。

雖然是花錢請來的送殯隊伍,那情景也是十分的壯觀體麵。一切按“古禮”進行,該做的“殯儀”都做了。

當送葬隊伍來到村口時,卻突然地停住了。鼓手們正吹到熱烈處,突然間噎了半口氣在肚裏;抬棺的漢子正走得有勁,也一個個像釘住了似的樁立;舉花圈的女人孩子不知怎麼回事,嘰嘰喳喳地互相問:“怎麼了?怎麼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在村口的雪地上站著一個人。那人臘月天光著黑黑的脊梁,金雞獨立在寒風中,一動也不動。那是瘸爺,本姓本族德高望重的老族長瘸爺。是瘸爺攔住了這支送葬隊伍。

瘸爺很久沒出過門了。村裏又接連發生了很多事,他都充耳不聞。他知道不解開那個◎,他是沒有辦法解救村人的。他重又陷進那個深不可測的◎裏了,每日裏苦苦思索著。倏爾間似乎捕捉住了什麼,倏爾腦海裏又空蕩蕩的,一片茫然。他太苦了,為族人他的心血都快熬幹了……

本來,聽到羅鍋來順的死訊,他是很悲傷的。他等著楊如意送孝來,隻要那狗兒來磕頭送孝,他是會去的。他是老族長,村裏死了人,按規矩是該來請他去安排葬禮的。他也不能不去。可一等不來,再等不來,瘸爺實在忍不下去了。這世間難道沒有“章法”了麼?瘸爺站出來了,他要治治這娃子!

光著脊梁的瘸爺在漫天飛雪的寒風中定定地立著。他手裏拄著那根拐杖,兩眼瞪得黑風風的,牙咬得“格格”響,厲聲喝住送葬隊伍:

“站住,本村本族的人都死絕了麼?叫你娃子去請外人來給你爹送殯!就是死光死絕了,你娃子背也得把你爹給我背到墳裏!哼,請人送殯,丟你十八代祖宗的人!”

滿身帶孝的楊如意往前跨了一步,冷冷地說:

“丟人丟我自己的。瘸爺,我爹過去了,讓他老人家安安生生上路吧。”

瘸爺氣得七竅生煙,牙都要咬碎了,他抖抖地指著楊如意說:“好。娃子,你有錢,你中!你可以請人送殯。既然村裏族裏的人都死絕了,你、你……過去吧!”

楊如意看了看瘸爺那凍得黑紫的胸膛,慢慢地說:

“我求過爺兒們了。話說了,路走了,還要怎樣?”

“娃子,你……欺人太甚!”

“不敢。”

一陣冷風襲來,瘸爺哆嗦著嘴唇說:“行啊,你娃子行啊!你娃子願出錢葬父,你娃子給三十,多大的價呀!爺兒們稀罕你那幾個錢麼?嗯,仁義是用錢能買來的麼?你娃子不仁,爺兒們不能不義……”

“瘸爺仁義,我服了。”楊如意平靜地說。

這當兒,村裏人全都跑出來了。人們齊齊地站在瘸爺的身後,黑壓壓一片。人們都不吭聲,隻默默地望著瘸爺。這會兒,隻要瘸爺一發話,他們會擁上去揍死那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