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上海春寒料峭,最低氣溫還常在零度以下。我是勉強脫下了滑雪衫,穿著厚厚的兩件毛衣登上飛機的。第二天一早到達澳洲,卻是單衣單褲還熱得滿頭大汗。幾個澳大利亞朋友在悉尼機場歡迎我們,清一色的短袖衫短褲連衣裙,儼然是夏季酷暑的裝束。嗬,我這才不僅是從理論上,而且是真正地從感覺上體會到了,我已經來到了赤道另一邊的南半球。
南北兩半球的季節正好相反。據說二百年前,當第一批英國移民乘船來到澳洲大陸時,這一強烈的季節反差就曾使他們詫異不已。有個移民在寄回英國的家信中這樣寫道:
“實在太令人驚訝了,這個神奇的地方:聖誕節居然不在冬天而在夏天,大樹光掉皮不掉葉,而動物們不是走的卻是跳的!”
澳洲的確是一片具有鮮明個性的土地。除了每年年初是夏天而不是冬春之交這一點迥異於歐洲大陸之外,那“光掉皮不掉葉”的桉樹遍布整片大陸的景象,那“不是走而是跳”的袋鼠大批出沒於叢林之中的生態特點,也是其他地方所沒有的。
我曾隨一位澳洲朋友去遠離悉尼四百公裏的北部山區訪問。我發現沿途所見的樹木,無論是兀立於牧場原野中的獨木,還是綿延數十裏望不到頭的叢林大樹,竟幾乎全是桉樹。那桉樹粗壯高大,在叢林中的挺拔俊秀,在曠野中的則枝椏多而壯,望去鬱鬱蔥蔥的。有意思的是它們從夏末秋初就開始換皮,深褐色的舊樹皮一片片一條條地剝落下來,露出青白包的新樹皮,要到次年的春末夏初方才換畢。因此,差不多是整整一年之中,盡管它因為是常綠喬木而綠葉常俘,但它的主幹和分枝看起來卻總是斑斑駁駁、破破爛爛相的。不知其規律的人會以為它們害了病或許要枯死了,而實際上它們卻是在生機勃勃地更新著自己!
二百年前的澳洲隻有數量不多的土著部落活動在沿海地區,整片大陸除了中部的維多利亞大沙漠之外,便是那由桉樹組成的密密叢林。一七八八年,被當時的英國政府押送至此的一千五百多名流放犯成了開發這片處女陸地的第一批移民。艱難困苦是可想而知的。許多早期的澳大利亞文學作品描寫道:板結的土地堅如頑石,一鎬掘下去隻能挖出一個小小的窩兒;遍地荊棘,人們常常在叢林中迷失了方向,活活餓死。著名的紀實性長篇小說《生活便是如此》中,就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因為去采草莓迷了路結果死在叢林深處的情節。而那些蓬勃生長著的桉樹,則不但木質堅硬,極難砍伐,而且由於含有豐富的桉油,幹旱季節在陽光的強烈照射下又常常會自燃,引起毀滅性的叢林火災。大火無情地吞噬著一切:人、牲畜、還有辛辛苦苦營建起來的樹皮小屋。逃離了火災地區的幸存者們不得不一切從頭開始,有的則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幾乎在所有的地區曆史博物館,都可以看到那些當年流浪者的畫像和照片。他們瘦骨嶙峋,衣著襤褸,有的在空漠的田野裏踽踽獨行,有的枯坐在叢林深處的小溪旁歇息。一個背囊、一個盛水煮食的洋鐵罐、一隻小小的食品箱,就是他們的全部財產;而夥伴,則是一條忠實的狗而已。
澳大利亞人愛養狗,就自二百年前始。養狗的目的當然有了變化。當年是夥伴,是助手;現在除了鄉村尚有牧羊狗、看門狗之外,城市居民卻大多豢養那種專供觀賞嬉戲取樂的叭兒狗之類了。不過許多叭兒狗也兼看門之職,看見生人,吠叫起來也挺凶的。澳洲朋友告訴我,遇到這種情況,不必怕,隻要對它說:“喂,別這樣喊叫,你是一條好狗,很好的狗!”它也就閉,上嘴了。我試過好幾次,果然。叭兒狗看來特別喜歡人家拍它的馬屁。
在處於悉尼與墨爾本這兩大城市之間的一個小鎮東端,有一座為狗而建立的紀念碑。我慕名前去探訪,隻見那碑不高,底座是花崗岩,岩上用銅鑄成一個食品箱,上了鎖的,箱上坐著一條狗,也是銅鑄的。那狗昂首挺胸,穩坐不動,看不去倒頗有點英雄氣概。導遊向我解釋道,這座碑是紀念一條一百多年前的狗的。據說那時候這地方是一片叢林,人們生活艱辛,食品奇缺。食品就是生命。這條狗的主人每逢外出,就要吩咐它看守自己的食品箱。而這條狗又極其忠於職守,一得令便跳上箱蓋,死死守住,直至主人歸來方才跳下。我聽了這個故事大為感慨,也跟別的旅遊者一樣,站到碑下跟這頭死死守住食品箱的狗合影留念。我想,澳大利亞人為狗建碑,顯然是要後代人永遠牢記當年開拓者所度過的艱難時日。這座狗碑,是澳洲開拓曆史的記錄呢!
澳洲的開發也有中國人的功勞。十九世紀中葉,有人發現此地蘊藏有豐富的金礦。大批淘金人擁來,希望在這片看似荒漠的土地中尋找擺脫貧窮的出路。白人從歐洲來,黃種人從亞洲來,移民數驟增。華人淘金者是這支隊伍中為數不少的一部分。黃金的開掘使澳大利亞擁有了足以向其他地區換取各種生產資料、生活用品的財富,大大加速了開發這片新大陸的進程。我到過一個名叫哥爾岡的產金地,在鄉政府設立的博物館裏,我見到了閃閃發亮的金塊和金砂,但也看見了當年淘金者所使用的極原始、極簡陋、極笨重的各種工具,完全可以想象當時從事淘金勞動的艱苦。在一幅懸掛在大廳中的油畫麵前我佇立了許久許久。那是一幅描繪當年淘金者湧來這裏的情景的畫,整個畫麵色調沉鬱,天空和大地一片灰色,隻有人們匆匆奔去的前方顯示出一線金黃,當然那就是象征著財富和希望了。在畫麵正中,那擁擠阻塞的道路一旁,我看見了兩個中國人。他們穿著粗布短衣,褲腿挽到膝蓋之上,赤著雙足,腦後垂著辮子。他們雖然也是淘金隊伍中的一員,但是既不像其他人那樣趕著馬、駕著車,也不像有些人那樣拖兒帶女,甚至還牽著狗,他們是挑著簡單的行李,背著沉重的籮筐,低著頭,彎著腰,顯然是賣了身充當“豬仔”來到這裏的。據曆史記載,淘金者中的華人,有許多是在賣身契上畫過押的,他們是沒有人身自由的苦力,被稱為“豬仔”,勞動所得全歸他人所有。即使是自由淘金者,也由於祖國的貧窮落後而飽受歧視。有的產金地竟有這樣的情況:華人隻能到被白人淘過而廢棄了的地方去搜尋剩餘的礦砂,否則就要遭到迫害。種族主義分子常常把敢於反抗的華人捆在樹上,而且將他們頭上的辮子牢牢地係在樹枝上,然後用皮鞭抽打。嗬,金礦使澳大利亞開始致富,但這幅畫麵上的兩位中國勞工,他們有沒有改變了自己貧困而屈辱的命運呢?我真希望他們能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