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何師傅——”
“哎——”
“老太太要一碗蓮子湯呢。”
“好!”
小何師傅翻身起床,透開爐火就做。七妮坐在旁邊看著。夜闌人靜,燭光爐火把一對少男少女的臉映得紅紅的。七妮把一條長辮子攬在胸前,成一條曲線垂下來,兩隻手絞來絞去,亮晶晶的大眼睛直盯住他看。那時何師傅十八九歲,正當風華少年。初時小何師傅有點心慌,竟把眼躲閃著。慢慢的,他膽子大了起來,就問:
“你幹嗎老看我?”
“嘻……我看你……好!”
“我……看你也好。”
“哧哧!……”
“嘿嘿!……”
於是,他們開始探問對方的身世。七妮是九歲那年從河南買來的,爹娘都死了,很多事都不大記得了。這裏沒有親人,無依無靠。說著這些,七妮的淚珠子就掉下來了。何師傅也是苦出身,很同情她,慨然生出一股豪氣,要做她的保護人。七妮自然很感激。
但他們每次接觸的時間都很短,怕被老太太知覺。何師傅把湯燒好,七妮就趕緊端著走了。
有一天晚上,七妮又來要蓮子湯。小何師傅拿出一塊半月形的玉鎖,用一根紅綢帶拴著,送給了七妮,七妮高興得要命。
這把玉鎖相當珍重,是何師傅家中祖傳下來的。不僅形狀好看,而且玉質好。世上的玉分為多種:瑪瑙、孔雀石、綠鬆石、青金石、岫玉、南陽玉、硬玉。硬玉又叫翡翠,已屬珍貴。但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軟玉。軟玉包括白玉、青玉、青白玉、碧玉、墨玉等。中國人用玉以軟玉為盛,潔白如脂者為上品。何師傅這塊玉鎖就是由這種玉做成的。這種玉自古以來為人稱道,素有“羊脂玉”之稱,產於新疆和田。傳說,當年西王母曾到中原“獻白環玉塊”,就是指這東西。屈原也極言讚美說:“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
中國人對玉很迷信,認為玉石是“天氣之精”所化,故有“飲玉粉治病,佩玉件避邪”之說。何師傅把最珍愛的東西送給七妮,不僅有美好的祝願,而且有深厚的情誼。七妮自然明白。她把玉鎖拿在手裏,愛惜地撫摸著。玉鎖真的潔白如脂,在紅綢的映襯下,愈顯得鮮潤晶瑩。她隻覺得手上沉甸甸的,心裏突突跳個不住,眼睛陡然亮得要燃燒,一伸手又送給何師傅:
“給!”
“咋?”
小何師傅困惑地睜大了眼。七妮臉紅撲撲的,嬌著小嘴說:“給我掛上!”說著往前跨了一步,胸脯幾乎碰上小何師傅了。這是大膽的挑逗和鼓勵!
小何師傅激動地在圍裙上擦擦手,緊張地喘著粗氣,接過來慢慢掛在七妮雪白的脖子上。發叢間一股幽香襲來,小何師傅衝動地撲了過去……
從此,他們的關係更密切了。每天有事無事,七妮都要來廚房門口繞一圈,有時還進廚屋幫幫手。白天,為了防止人追問,她把玉鎖掛在貼胸的地方,晚上睡覺時取下來,在手裏玩一陣,才放在枕頭下藏好。
可是不久,一樁災禍降到了七妮身上。那天晚上,老太太差七妮去白半縣房裏送東西。七妮出落得玉芙蓉一樣,這個畜生早就在打她的主意了,於是關上房門,乘機將七妮糟蹋了。七妮忍辱瞞了幾天,後來向小何師傅哭訴了。小何師傅氣得“咯嘣”咬斷半顆門牙。第二天,他弄了一包砒霜,要下到鍋裏,毒死白半縣全家。七妮看他神色不對,問來問去,小何師傅如實說了。七妮趕緊要了回來,她怕招來更大的禍端。小何師傅想帶七妮逃走,可是家有老母,隻好暫時作罷,慢慢熬著。
白半縣被八路軍殺了以後,家中的十幾個丫環侍女一哄而散,各奔前程去了。其中一個姓夏的姑娘,叫秋菊,平日和七妮最要好。她參加了革命。臨走時,秋菊動員七妮一起去,七妮不願意,她要等小何師傅回來。秋菊知道她和小何師傅的關係,不好勉強她,一個人去了。
這段日子小何師傅哪兒去了呢?在這前一個月,他遵奉母命,出外尋他爹去了,並不知道白家院的事變。七妮在小鎮上等了一年多,沒有音訊。人們傳說,他八成走了他爹的老路,再不會回來了。七妮進退兩難,不知哭了多少次。不過,從沒有向外人說過。一個姑娘家,又是在那種時候,怎麼說得出口呢?
七妮的心事,隻有石碾子巷拾大糞的老漢俞時周知道。
白家敗了以後,大院成了國民黨的鄉公所。七妮無家可歸,俞時周看她可憐,就把她叫到自己家去住了。這老人很善良,並沒有別的意思。七妮多了個心眼,拜俞時周為幹爹,和俞二狗姐弟相稱,並把和何師傅的關係說了。俞時周很同情她,一拍胸脯:“閨女,你放心,幹爹不難為你。”
七妮就在他家住下了,除了做點家務,還搞刺繡。她不願讓人白養著。在這期間,七妮在晚間偷著去過何家橋,看望小何師傅的老娘。何師傅的娘就是這時候哭瞎了眼的。七妮可憐她,不斷送些東西,可到底沒敢搬來同住。如果小何師傅在,她敢去,並不怕人議論。可是小何師傅不在,假使搬過去,他萬一真的回不來了呢?一輩子守活寡?她還不大甘心。七妮雖然多情,卻並不缺少主見。
一年下來,眼看小何師傅杳如黃鶴,俞時周老漢才開了口,想讓七妮嫁給他兒子俞二狗。並且說,如果小何師傅有一天回來,決不攔她,還讓她和小何師傅成親。這話入情入理,而且人家有收養之恩,七妮不好說什麼了,猶豫幾天,終於嫁了二狗。她怕以後變卦,空口無憑,在成親頭一天,向俞時周老漢要了字據,在身上帶著。
七妮並不喜歡二狗,但她又不想離開小鎮,總以為小何師傅還會回來。她打定主意,隻要他回來,就和二狗散夥。
這年冬天,何師傅真的回來了,背來一包袱骨頭,老爹餓死在關外了。這一年間,他曆盡千辛萬苦,尋蹤問跡,四處查訪,雖然背回來的是一堆白骨,總算盡了孝心。然而陰差陽錯,他自己的事兒卻耽誤了。七妮嫁了人,幾乎使他痛不欲生。
七妮比他還要痛苦。何師傅回來,她本來是要按字據離開俞家的,但此刻又下不了這個狠心了。俞時周老漢已經死去,二狗怪可憐的。他夜間伏在床前長跪不起,求七妮不要離開他。七妮的心軟了。她愣坐了半夜,長歎一聲,取出字據,在燈下燒了。
七妮和街北的姬寡婦要好,就勸說姬寡婦嫁給何師傅。事到如今,小何師傅還能說什麼呢?一切都晚了。他躊躇多天,終於同意了。他想借此轉移自己的情思,把七妮忘掉。他並不埋怨七妮,怪得著人家嗎?
但姬寡婦不同意。她知道自己有肺病,活不長,不願拖累他。她告訴七妮,他願意來就讓他來,不會拒絕他。就是不願正式成親。於是,何師傅就和姬寡婦半明半暗地好了幾年。姬寡婦果然不長壽,到底死了。這才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幹!何師傅更是加倍傷心,人一生,到底該有多少磨難呢?他孑然一身,要多清苦有多清苦。
何師傅本來下決心要把七妮忘掉的,可是,忘得掉嗎?姬寡婦一死,他想得更厲害。那一雙亮晶晶的大眼,那兩片紅潤而濡濕的唇,那一閃一閃的細腰,老在麵前晃動。其實,七妮也沒有忘記他。當年送她的那塊玉鎖,一直貼胸掛著。每天晚上,她都以為睡在身邊的是小何師傅,可是伸手一摸,是五大三粗的二狗,正睡得鼻息如雷。
剛解放那二年,何師傅在街上賣蒸饃,七妮便抱個孩子常去。兩人見麵,心裏都有些酸楚。何師傅拿個蒸饃遞給孩子:“吃吧,吃完了大爺還給!”七妮扭過臉去就抹淚。她看到,何師傅肩上一塊補丁,針腳有二指寬,縫得不像個樣子。男人家沒女人伺候怎麼行呢!她一直在悄悄地打主意。終於有一天,她叫俞二狗認他做了師傅。二狗百無一能,整日瞎轉悠,這下找到了吃飯的門道,蠻高興。
其實呢,七妮有七妮的打算。何師傅心裏明白。
何師傅收二狗做了徒弟,不久以後,老娘去世了。何家橋一無牽掛,他就搬到二狗家吃住。這也是七妮的主意。俞二狗夫妻住東屋,何師傅住上房,那是原先俞時周住的地方。上房同時兼做蒸饃的作坊,生意也比先前大了。
這時,石碾子巷的人開始說些閑話,有人當麵奚落:“喲!何師傅,你現在有人疼了!”何師傅臉一紅,低下頭就走。回到小院,心裏仍亂得很,多少天悶悶不樂。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在這裏住下去。何師傅忐忑了多天,有一天晚上悄悄對七妮說:“我還回何家橋吧!”
七妮沉住臉,盯著他說:“你別聽那些人的!各家的日子各家過,關他們什麼事!這個小院是我的,我當家!”
“那……二狗兄弟?……”
“沒事。你盡管放心。”
的確沒事。有時大白天在街上賣蒸饃,二狗說:“師傅,我一人看攤子就行了,你回家去吧!”他怕師傅累著。
何師傅眼皮跳了一下,忙咳嗽一聲,回道:“中,我回去喝口水。別算錯了賬!”
二狗提提褲子:“放心吧,師傅!”
何師傅倒背手,很不放心的樣子,走了。走到石碾跟前,還回頭看了一眼,這才向小巷深處走去。
何師傅一去半晌不回,俞二狗也不懷疑什麼。有人扯扯他的衣服,朝巷口那兒一努嘴:“當心七妮讓人拐跑了!”
“放屁!”二狗一提褲帶,回頭罵起來。他不信七妮會跟人走。他磕過頭,七妮也許過願的,把字據都燒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七妮不會走。他心裏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