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鞋匠與市長(2 / 3)

市長的家也在這條巷子裏。他本來早就可以搬出去的,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搬,仍然住在他家的幾間老房子裏。市長對這條巷子肯定是有感情的,因為他從小在這裏長大。那時候市長家裏很窮,小時候都是穿哥哥們穿過的衣服鞋子。那些鞋子都是經鞋匠修補過的,他記得那上頭的每一塊補丁,小時候的市長就接著穿。當然,他得為他改一改,市長的腳還太小。先把鞋子拆開,把鞋底割掉一圈,鞋幫也剪去一圈,然後重新縫好。小時候的市長愛踢足球,鞋子爛得很快,要不了幾天就露腳指頭。鞋匠就不厭其煩地為他修補,而且常常是不要錢的。市長出生不久,父親就去世了,母親領著三個兒子過日子,家裏極其艱難。但那個年輕的寡婦堅持讓三個兒子都上學。鞋匠隻要看到她拎著一雙破鞋子走來,就有些心裏發慌。他和她幾乎沒說過什麼話,鞋子就是他們的語言。送來一雙破鞋子,取走一雙修好的鞋,偶爾碰個眼神,寡婦轉身就走。其實她比他還要心慌。那時鞋匠會偷偷從後麵看她的背影,她的衣服很舊,但從來都很幹淨。她的腰很細,這麼細的腰卻要承擔這麼重的擔子,讓鞋匠感歎不已。以後市長上學經過巷口,鞋匠看到他的鞋子破了,就主動喊他過來,脫下鞋子縫幾針再讓他上學去,並且囑咐說,以後鞋子破了自己來。小時候的市長,最尊敬的人就是鞋匠,他感到他像父親;最佩服的人也是鞋匠,不管鞋子爛成什麼樣,到他手裏都會煥然一新。市長時常赤著腳,一手拿著鞋底,一手拎著鞋幫來找他,鞋匠從不推辭,也不批評他。他喜歡這個孩子,這個孩子能把球踢到樹梢那麼高,巷子裏所有孩子都不如他。他為這個孩子驕傲。他覺得他能把球踢到這麼高也有他一份功勞,因為市長的鞋子是他特製的。市長的那雙破球鞋本來是從哥哥們手裏傳下來的,鞋匠給重新換了底和幫,底用平板車外胎割製而成,幫用平板車內胎縫製,彈性十足,這麼結實的鞋子,市長也就穿個把月,他就一次次給他重換底幫,其實是完全重做,已經麵目全非。這雙鞋子穿了三年。後來家裏條件好一點了,母親才給他買了一雙新球鞋。但那雙鞋一直沒舍得扔,由母親為他保存著。後來母親死了,由他自己保存著。

市長大學畢業後又回到這座城市,從小職員幹起,然後是科長、處長、副市長、市長。以前是騎自行車上班,後來坐小汽車。小汽車停在巷口鞋攤不遠處,市長從巷子裏走出來,一路和人打著招呼,到巷口向老鞋匠點點頭,上車去。他和老鞋匠之間的感情幾十年都沒有變。老鞋匠目送他上班的目光,像看著自己的兒子。老鞋匠為他高興。自從他當市長,這個城市每年都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馬路變寬了,汽車變新了,樓房變高了,空氣變好了,城市變綠了,人們的衣著變鮮亮了,人人紅光滿麵,來來往往的人都像遇著了什麼喜事。就連他的鞋攤子也發生了變化。以前擺放的都是些破破爛爛的鞋,發出一種混合著腳臭和汗餿的氣味。現在看不到那樣的鞋了。至多就是哪裏裂開了,縫幾針就好,再不就是姑娘們來換高跟鞋底。男人們的皮鞋沒人打鐵掌了,至多打一塊皮掌,美觀又大方。偶有人送一雙破破爛爛的鞋子,老鞋匠居然如獲至寶。這才像個修鞋的樣子,這才能顯示他的手藝。老鞋匠喜歡破鞋子,越破越好,他的職業就是對付破鞋子。可如今滿大街鋥亮的皮鞋、美觀的休閑鞋,每每讓他有些不安,常常讓他感到眼前的日子有些不真實。有時候老鞋匠會問市長,不會有啥事吧?市長笑起來,會有啥事啊?老鞋匠看著他,說沒事就好,千萬別出啥事。市長說你覺得會出啥事?鞋匠放低了聲音,人家說眼下當官是個危險的行當。市長說你老放心。鞋匠就很高興,說我放心。

當然也有讓老鞋匠不高興的事,隔些日子就會有不相識的人,提著煙酒找到老鞋匠,請他向市長轉交一些上告信、申訴書之類的材料。不知道他們怎麼打聽到這個老鞋匠和市長的關係不同一般。老鞋匠當然不肯收,既不收煙酒也不收材料。他說我和市長沒關係。但事後他總會告訴市長,說你哪裏肯定不對頭,老百姓找到一個鞋匠轉交材料算咋回事?市長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也不知他采取了什麼措施,反正這類事漸漸少了。

其實老鞋匠並不像市長那樣關心這個城市的事情,他隻關心他的鞋子。麵前擺放的鞋子不像以前那麼破了,也不像以前那麼多了。有時候他甚至會有閑著的時候,這讓他有點失落,覺得該歇歇手了。他已經在這個巷口坐了幾十年,一個人大半輩子坐在同一個地方,需要極大的定力。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安心的,安心坐在巷口,安心補鞋。可他自己知道,內心也有不安定的時候。每當看到巷子的人進進出出,特別是一些人提著旅行包出差去,老鞋匠總是很羨慕的。他知道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他也想出去一趟。他的要求並不高,隻想在哪天動身,去尋找那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隻要能找到那個地方,這一生就沒有缺憾了。那是積攢了一生的心願,積攢了一生的思念。隨著年歲的增長,那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就像他的夢中情人,幾乎夜夜和他相會。那張小紙片一直被鞋匠藏在箱子裏,他不願意再讓人看到,也不想再被人議論。那是他心中的聖土不能被人糟蹋了。在過去的歲月裏,他一直珍藏著這個心願,並沒有急著去尋找,是因為他不想過早地看到那個地方,如果過早看到了,就不會再有猜想,那麼後半生幹什麼呢?他要慢慢地充分地去想象它,享受想象的快樂。“三口井一號”,這地名實在美妙而神秘,他曾把它想象成一座古鎮上的一條古街,古街上有三口古井,古井周圍有參天的銀杏樹,樹下常有一些白須飄拂的老人坐在石凳上呷茶談古,紋楸論道。古井有濕漉漉的井台,幽深的井口,清涼的井水,不時有年輕女子來打水,擔著兩隻桶,桶和她的腰一同閃搖,兩隻奶子一跳一跳的。他想象那女子是個未嫁的姑娘,或者是個少婦,也許是個寡婦。然後,又沿著每一種可能想象下去,比如長相、年齡、性情、住處、家人……“三口井一號”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具有無限的想象空間。三十多年了,老鞋匠仍然無法窮盡它,想象如深山密林中的小徑,隨便踏上一條,就能沒完沒了地走下去。市長當然也知道他的這個心願,知道他要去尋找一個叫“三口井一號”的地方,但市長從來沒有問過,就像不知道一樣。可有時他會對著低頭補鞋的老鞋匠久久打量,似乎要破解這個老人。應當說他對這個老人是了解的,從他少年時鞋匠就進入了他的生活,那時他隻知道他是個善良的手很巧的鞋匠,是個雕像一樣永遠坐在巷口的可親近的人,是個隻知低頭幹活很少說話甚至有些木訥的人。後來他聽說了那張小紙片的事,說實話當時他很震驚也很感動。顯然他一直沒有真正懂得他。一個人要懂得另一個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