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記憶迷宮(1 / 3)

“什麼事?”林傑用不耐煩的口氣問,而我卻在其中聽見了一絲期待。

“我在海寧,剛剛確認到那件白大褂。還沒有發現異常。”

“那就繼續查呀,來煩我幹什麼。我已經把本子給你了,這事情就和我徹底,徹底……”說到這裏,他舌頭打了個結。

“就和你徹底沒關係了,我查出什麼,你也不打算知道了?”我故意問。

“你這不是還沒查到嘛、”他的口氣軟下來:“好吧,什麼事情你問吧。”

“我剛才又看了一遍您的回憶記錄,發現從在邵東調查江文生的毆鬥事件開始,就特別的詳細。你在那之後的,是不是比之前要清楚很多?”

電話那頭一下子沉默了。對這樣的人來說,隻要一個提醒就足夠了,之前他那位身在局中,所以才一直沒有看破。

停了有半分鍾,林傑才說:“是的,要清楚很多。非但清楚很多,而且在一個節點和另一個節點之間的,卻非常模糊。”

我們對事件的記憶,是由一個個節點組成的。比如一次約會的記憶,可能由初見、牽手、某幾句話、付買衣服的帳、輕吻等數十個節點組成,但節點和節點之間不可能是空白的。比如在一家店裏待了二十分鍾,看了一件紅衣服一件綠衣服一件黃衣服,最後買了紫衣服。買紫衣服的時刻作為一個印象深的節點,留在我們的淺記憶中,而看其他衣服,由於並無意義,所以就在記憶裏消失了。但這並不是真的消失,而是進入了大腦的深層裏。當我們會以這次購衣過程,先想起那件紫衣服,再順著回溯,就會牽出之前的二十分鍾裏的具體逛店過程。

可是,如果林傑現在依然可以很清晰的記得節點所發生的一切,卻對節點之間的連線想不起來,就很說明問題了。這並不能怪腦太歲虛構記憶時不夠周密,實在是不可能把線也一起編進去。好比可以虛構出和一個人的談話,虛構出談話者的相貌穿著,這都沒問題,然後再虛構出下一個談話者。但是怎麼從這個談話者過度到下個談話者呢。頂多說是走去的或是開車去的,再具體就沒辦法了,走了多少步,走的時候看見了誰聽見了多少聲鳥鳴甚至風力大小,或者開車的時候踩了多少次油門刹車,要把這些都編出來,得多大的工作量,恐怕腦太歲也力所不逮吧。

更何況,如果腦太歲真的把記憶編織到如此細致的程度,就更容易識破了,因為沒有人會把這樣繁瑣的記憶放在表層記憶中的。

所以腦太歲為林傑編織的虛假,對那些節點之間的連線,恐怕也就隻有類似“走去的”“開車去的”“搭車去的”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了。當林傑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時候,這些記憶就和正常記憶沒什麼兩樣,但他現在意識到了,深想下去,就赫然發現,自己的腦海中,那些節點之間的記憶,是空的。

“沒錯了,沒錯了,問題就出在那次毆鬥調查上。你得再找到那幾個車匪。居然這麼快就找到分歧點,看來把這件事托付給你,是個正確的選擇。嗯。如果接下去的調查碰到什麼困難,盡量打電話給我。嘿。”林傑嘿然一笑,作為對先前惡劣口氣的道歉。

當年籃下江文生車的五個人,是五兄弟。老大房祖德,一下依次是房祖才、房祖孝、房祖慈和房祖仁。這五個人,是村裏出了名的二八,壞事沒少做,提起他們,人人都搖頭。那時候,村裏年紀最大的老人甚至發狠說,這五兄弟,死了不讓他們葬進祖墳。

然後最後終究還是讓他們進了祖墳,在邊角上的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五個名字寫在同一塊碑上。

夕陽下,我站在他們的墳前。房氏五兄弟竟然已經死了!

是燒死的。死亡時間,2005年12月。死於一場山火。

真是狠啊,把所有線索都燒了個幹幹淨淨。的確,分歧點就在這五兄弟上。我已經從縣醫院裏查到,五兄弟2005年12月確實來就醫過,其中兩個人的傷勢不輕,一個左臂骨折,另一個鼻梁骨折上唇唇裂。這說明他們多半真的和江文生幹了一架,但是江文生去了哪裏,則必然和林傑寫在報告裏德不一樣。可現在這五個人一死,再去哪裏找線索呢?

我繞著墓碑轉了兩圈,心想,如果是林傑在這裏,他會怎麼辦?

他會查這五個人是怎麼死的!

毫無疑問,這五人的死和太歲有著直接的關聯,這就是線索。

期貨的是座叫六裏嶺的小山頭。巧了,林傑記憶中,他擊斃江文生,就是在六裏嶺一處無人居住的獵人小屋旁,一樣也起了火,隻是沒燒掉整座山頭而已。看來腦太歲編織的虛假記憶,也是有原型的。

五兄弟活著的時候是禍害,忽然間死了,除了他們還或者的老娘痛哭流涕之外,沒人惋惜,背後感慨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的人,倒是肯定不少。所以,為是麼這樣巧,五個人都跑到六裏嶺去,並且在火起時沒能跑出來,沒有人去細究。就是這山火是怎麼起的,事後林業局派人草草調查,也沒有結果,隻說是意外起火。

哪裏可能是意外起火,分明是縱火。

我把自己代入林傑的角色,大腦全力開動。假設縱火是腦太歲所為,那麼它必須具體附生在某個人身上,控製他實施縱火。這個可能是江文生,可能是林傑自己,也可能是另一個未知的人。找到這個人,就重新找到了鑰匙。

那麼先從目擊者開始查,有沒有目擊者?誰是第一個看見火起的,誰是第一個救火的?我在附近問了幾家人家,卻都無解。山火起,聲勢浩大,第一時間發現的有許多人,但都是遠遠望見的。沒有哪個人在現場,哦,是沒有哪個還活著的人當時在現場,除了已經死去的房氏五兄弟。

目擊者這條路走不通,事後調查工作呢。關於起火的原因,要不要再去找當年調查大火的林業局有關人員呢?我一琢磨,估計找了也沒有用,調查員肯定不是專業鑒別人士,調查的手段也必然粗糙,當年沒查出個所以然,我現在再回頭去問,更問不出什麼曆來。如今重新再請專業人士查?開什麼玩笑,山上樹啊草啊都重新長得鬱鬱蔥蔥了,沒有時光機,拿什麼查?

如果是林傑,這種情況,他肯定還有其他的招術,他會做什麼呢?

想不出來,我又不是林傑。

我重重一拍自己的腦袋。對啊,我又不是林傑,幹嘛要學他,做回自己不好嗎。好歹我在特事處也是個小名人,誤打誤撞地解開過許多詭異事件的謎團,也不能說是全靠運氣吧。

做回我自己,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天色已晚,先找個地方住下,總不能再和昨天一樣,找個加油站停睡在車裏。

縣醫院不遠處,有一個招待所,院子裏能停車。林傑的虛構記憶裏,就有這家招待所,他“記得”自己完成任務後,在這兒住了一夜,次日清晨驅車開回上海。沒想到還真的有,腦太歲編故事實在細致。

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本地女人,完全是一關不上的話匣子,我隻是稍稍寒暄了一句,她就把男人不工作兒子不讀書等一些列家庭矛盾都攤給我了。

我向來是很不耐煩聽這個的,但常常又被迫聽這種事情。沒辦法許多時候,你得等采訪對象把情緒宣泄幹淨了,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我不需要采訪這個老板娘,但還是耐著性子聽她說話,因為我意識到,她這樣性格的一個人,又做了南來北往的客店生意,這小縣城裏,怕是沒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因為我的出奇配合,她甚至邀請我吃晚產——一大張她自己烙的麵餅。

“餅很香啊,你人真好。”我奉承著。早就搬來張椅子坐在她櫃台前,就著碟花生,擺出一付要和她聊一個晚上的架勢。

“老實講,我原來對你們這裏啊,印象可不算太好。我有一個表兄,前兩年開車打這裏過,被路霸搶了呢。

“前兩年?哪一年的事情?”她問。

“零五年。“

“那難怪了,打從零六年起,就沒這事情了。你哥被搶,是不是在……“她說了個地名,因為口音的關係,我沒有聽得很清楚。

“就是國道靠近六裏嶺背麵那段。“她見我疑惑,又補充說。

“應該是那兒,聽你的意思,零六年開始你們這兒公安打擊了?”我故意問。

“嘿,不用公安打擊,有老天爺看著呢,那五兄弟不知幹了多少壞事,被山火給燒死了。”

接著,老板娘就開始曆數房氏兄弟禍害鄉裏的事跡,直說到他們被一場無由大火所燒。

“你說奇怪不奇怪,就這麼被燒死了,他們怎麼一塊兒去了山裏呢,還一個都沒逃出來。所以說,這全都是報應啊。”

看來這就是鄉裏鄉鄰對這事情的結論。在刑偵人員看來別有玄機的疑點,對老百姓們來說,用“報應”二字就都能解釋通了。

這些信息對我的價值不大,我一邊聽著,一邊在想,房氏兄弟設路障攔車收錢的地方,就在六裏嶺邊,這意味著什麼。

先前我在縣醫院了解過當年房氏兄弟受傷的情況,五人身上都有傷,兩人重一些,三人輕一些。常常我的思路會有點滯後,到現在和攔車點的信息一碰,我總算是整理清楚這背後的意思。

一個法醫和五條凶狠的大漢幹了一架,居然還贏了,這是林傑被編織過記憶裏德信息。實際上呢?

江文生在被腦太歲附體前,肯定是沒有多強搏擊能力的。附體後就變得如此神勇?難不成腦太歲主動輸送能量給這幅軀體,讓其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並不是說絕對不可能,但在腦太歲消耗了大量能量附體之後,這種可能性很小。

從五兄弟的傷勢來看,並沒有哪個人的傷重道喪失行動能力。一般在搏鬥中,一對多並取得勝利,隻有兩種情況。第一自然是把所有人都打到,第二是殺一儆百,把至少一個對手迅速殺死或重傷,讓其他人知難而退。這兩種情況,都和五兄弟當時的傷情不符。

另一個有用的信息是,五兄弟去就診時,有幾個人身上染了大灘鮮血,讓醫生以為他們傷勢極重,但檢查後才發現時輕傷。醫生肚子裏就覺得,那多半是別人的血,但五兄弟的凶威放在那兒,誰敢去問呢?

的確是別人的血,我想,是江文生的。

江文生當然沒有死,要是他被五兄弟打死了,腦太歲不死也去了半條命,就不會發生控製林傑的事情。有沒有可能在搏鬥中腦太歲附在其中一人身上呢?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就被我排除了,先不說腦太歲怎麼做到在其他四兄弟的麵前偷偷控製另一個人,五兄弟是一起去醫院的,其中一個人身上忽然長了塊肉瘤出來,醫生也會發現的。

所以江文生大量流血,又沒有死,卻是怎麼擊退五兄弟的呢。我想來想去,就隻有靠拚命了。

舊時幫派火拚,暢遊人自切一指或自捅兩刀,而令對方退走的事情。因為對自己能狠得下手的人,對別人當然更狠,如果沒有做好承受這樣損失的一方,就會知難而退。

江文生對自己,無疑能做到狠到極點,怕是引刀自宮這樣的事情,都可以不皺眉頭就做出來。因為他已經不是他自己了。

想象一下五兄弟和江文生衝突的情景:刺了他一刀,他竟然沒有痛呼倒地,而是一聲不吭地用手抓住刀刃生生掰斷,手指都被切得隻剩一層皮連著也恍如無事;打斷了他的胳膊,照樣還是衝上來,用刺出來的白骨茬子紮你的眼睛。一個人可以狠到這樣,那麼即便是五兄弟這樣的凶人,也會心裏直冒涼氣,在還有戰鬥能力的時候就退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