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趙樹理同誌九十誕辰。前些天參加了個紀念性的座談會。會上發言人很多,談的都是重要話。我沒說什麼。會後倒是想起有關他的幾件小事來。
世上名人很多,品類各異。有的社會上知名,也自知出名,故而自律甚嚴,謙恭有禮;有的客觀上名氣有限,自我感覺卻無限高大,當眾露麵時總不忘謙虛地提醒大家“請你們把我當作個普通人……”
趙樹理跟這兩派都不沾邊。若論名氣,當年可算“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一名標兵,一麵旗幟。若論成就,《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至今也算得一派之首,傳世之作。可他好像(當然隻是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也算明星!冬天在鄉下和農民一塊曬老陽兒,抽旱煙;夏天回京城,飯後蹲在樹蔭涼看閑人下棋,還跟人爭是該出車還是該橫炮。他愛喝酒,他的級別和稿費足可以進“東來順”,他卻要端著酒壺跟拉三輪的擠在小凳上吃老豆腐。還對我說:“老豆腐既是飯又是菜,吃著最合算。”有次他想“高消費”一下過過癮,就跟兩個同誌去山西人開的“大酒缸”。“大酒缸”在八麵槽,文聯在霞公府,隔著條王府井大街,這街上從南到北共有三家小酒鋪。路過頭一家他就要進去喝一口潤潤嗓子。說這是他在農村趕車時養成的習慣,上街閑逛不能過酒店而不入。便進去站在櫃台前喝了一小盅潤嗓子;路過第二家再進去要一杯補腳力,來到“大酒缸”剩下酒量不多了,但還要來一兩“灌灌縫”,並說“酒嘛,就是要走著喝的,這裏正戲是吃刀削麵。”他做這一切都自自然然,沒說過:“請你們把我當作一個普通人。”同誌們雖看著可笑,可也沒人說:“您真像個普通人!”若有人這麼說,他八成會愣住問:“我不是普通人是個啥東西?”
樹理同誌與人相處保持純真無華的天然本色,對小輩人也從不擺架子。《說說唱唱》創刊不久,發了篇小說叫《金鎖》,把一個解放軍連長寫成“有奶便是娘”,把老婆讓給地主玩弄的農村無賴。我是在部隊長大的,對部隊充滿感情,看後氣憤不已,感到這是對革命軍人的醜化和侮辱。就寫了篇《評金鎖》的短文寄給《文藝報》。《文藝報》把它和一篇批評這部作品的讀者來信發表了。同時還發表了趙樹理以主編身分寫的表態文章,既接受批評又作了點辯解。我這才意識到我的文章也等於批評了趙樹理。便覺得措辭尖刻了些,無意中表現得對他不大尊重。想要當麵解釋,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不久,我奉命調到北京市文聯工作。報到後跟我談話的領導人正是趙樹理。我想若再不借機道歉,隻怕使這位領導更加誤解。可還沒等我開口,他卻搶先說起來,其口氣完全是像是對平輩交談,一邊握我的手一邊笑哈哈地說:“不打不成交。我就是看了你評《金鎖》的文章,才讚成把你調來的。你人聰明,黨性還很強,也有生活。以後抓時間多讀點書,多寫點作品吧。把式是打出來的,文章是寫出來的。說別的都是廢話……當然,政治上也要多起點作用,小八路麼……”
他的大度和爽快把我想好的道歉話給擋在肚裏了。他也不等我開口,就從沙發上拿起一疊書來說:“這些書你先拿去看看。思想觀點是落後的,咱又不學他的觀點,管那作甚!可寫法上有本事,識字的老百姓愛讀,不識字的愛聽。學學他們筆下的功夫……”
那是一套武俠小說《七殺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