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1 / 3)

買隻牛兒學種田結間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無多日,且向山中過幾年。為利為官終幻客能詩能酒總神仙。世間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

這八句詩乃是達者之言,末句說:"老去文章不值錢",這一句,還有個評論。大抵功名遲速個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達,早成者未必有成,晚達者未必不達;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棄。這老少二字上也在年數上,論不得的個假如甘羅十二歲為丞相十三歲上就死了,這十二歲之年,就是他發白齒落、背曲腰彎的時候了後頭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薑太公八十歲還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後,車載之拜為師尚父,文王崩,武王立口他又秉鉞為軍師,佐武王伐紂,定了周家八百年基業,封於齊國隻又教其子丁公治齊,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歲方死,你說八十歲一個老漁翁幾誰知日後還有許多事業下日子正長哩!這等看將起來了那八十歲上還是他初束發、剛頂冠、做新郎、應童子試的時候,叫不得老年。世人隻知眼前貴賤,那知去後的日長日短!見個少年富貴的奉承不暇多了幾年年紀蹉跎不遇,就怠慢他,這是短見薄識之輩個譬如農家,也有早穀,也有晚稻二正不知那一種收成很好?不見古人雲:東園桃李花下早發還先萎。

遲遲澗畔鬆一鬱鬱含晚翠。

閑話休提卻說國朝正統年間,廣西桂林府興安縣有一秀才,覆姓鮮於,名同,字大通八歲時曾舉神童,十一歲遊庠上超增補稟。論他的才學人便是董仲舒、司馬相如也不看在眼裏口真個是胸藏萬卷,筆掃千軍向論他的誌氣,便像馮京、商輅連中三元口也隻算他便袋裏東西。真個是:足躡風雲幾氣衝牛鬥。何期才高而數奇,誌大而命薄。年年科舉隻歲歲觀場,不能得朱衣點額,黃榜標名。到三十歲上循資該出貢了。他是個有才有誌的人貢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二思量窮秀才家,全虧學中年規這幾兩廩銀,做個讀書本錢。若出了學門口少了這項來路,又去坐監反費盤纏。況且本省比監裏又好中了算計不通。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人那下首該貢的秀才,就來打話要他讓貢,情願將幾十金酬謝。鮮於同又得了這個利息下自以為得計。第一遍是個情,第二遍是個例。人人要貢二個個爭先。

鮮於同自三十歲上讓貢起一連讓了八遍。到四十六歲,兀目沉埋於泮水之中,馳逐於青衿之隊,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憐他的上又有人勸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憐他的他也不受,隻有那勸他的口他就勃然發怒起來,道:"你勸我就貢止無過道俺年長,不能個科第了!卻不知龍頭屬於老成,梁皓八十二歲中了狀元,也替天下有骨氣、肯讀書的男子爭氣人俺若情願小就時,三十歲上就了,肯用力鑽刺,少不得做個府佐縣正隻味著心田做去,盡可榮身肥家隻是如今是個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誰說他胸中才學?若是三家村一個小孩子,粗粗裏記得幾篇爛舊時文隻遇了個盲試官,亂卷亂點隻睡夢裏偷得個進士到手人一般有人拜門生,稱老師,譚天說地,誰敢出個題目將帶紗帽的再考他一考麼?不止於此,做官裏頭還有多少不平處隻進士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撒漫做去,沒人敢說他不字;科貢官兢兢業業下捧了卵子過橋,上司還要尋趁他,比及按院複命,參論的但是進士官個憑你敘得極貧極酷,公道看來,拿問也還透頭,說到結末,生怕斷絕了貪酷種子,道:'此一臣者,官箴雖玷,但或念初任個或念年輕,尚可望其自新策其未路,姑照浮躁或不及例降調口'不勾幾年工夫,依舊做起向倘棄得些銀子央要道挽回不過對調個地方,全然沒事,科貢的官一分不是,就當做十分兒悔氣遇著別人有勢有力下沒處下手,隨你清廉賢宰兒少不得借重他替進士頂缸一有這許多不平處,所以不中進士,再做不得官。俺寧可老儒終身死去到閻王麵前高聲叫屈,還博個來世出頭,豈可屈身小就,終日受人懊惱,吃順氣丸度日!"遂吟詩一首,詩曰:從來資格困朝紳,隻重科名不重人。

楚士鳳歌誠恐殆上葉公龍好豈求真?

若還黃榜終無分寧可青衿老此身。

鐵硯磨穿豪傑事,春秋晚遇說平津。

漢時有個平津侯一覆姓公孫,名弘,五十歲讀《春秋》,六十歲對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鮮於同後來六十一歲登第上人以為詩讖。此是後話,卻說鮮於同自吟了這八句詩上其誌愈銳。怎奈時運不利,看看五十齊頭,蘇秦還是舊蘇秦不能勾改換頭麵。再過幾年,連小考都不利了。每到科舉年分第一個攔場告考的就是他下討了多少人的厭賤。到天順六年鮮於同五十七歲,鬢發都蒼然了,兀自擠在後生家隊裏,談文講藝,娓娓不倦。那些後生見了他,或以為怪物,望而避之;或以為笑具,就而戲之。這都不在話下卻說興安縣知縣,姓蒯,名遇時,表字順之,浙江台州府仙居縣人氏又少年科甲,聲價甚高。喜的是談文講藝,商古論今。隻是有件毛病,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見了後生英俊,加意獎借;若是年長老成的視為朽物,口呼"先輩"下甚有戲侮之意。其年鄉試屆期,宗師行文,命縣裏錄科,蒯知縣將合縣生員考試口彌封閱卷,自恃眼力,從公品第,黑暗裏拔了一個第一,心中十分得意,向眾秀才麵前誇獎道:"本縣拔得個首卷了其文大有吳越中氣脈,必然連捷通縣秀才,皆莫能及。"眾人拱手聽命,卻似漢皇築壇拜將,正不知拜那一個有名的豪傑向比及拆號唱名,隻見一人應聲而去兒從人叢中擠將上來,你道這人如何?

矮又矮一胖又胖,須鬢黑白各一半破儒巾,欠時樣,藍衫補孔重重綻,你也瞧,我也看,若還冠帶像胡判,不枉誇,不枉讚,"先輩"今朝說嘴慣,休羨他,莫自歎,少不得大家做老漢隻不須營,不須幹,序齒輪流做領案二那案首不是別人,正是那五十七歲的怪物、笑具,名叫鮮於同。合堂秀才哄然大笑一都道:"鮮於'先輩'了又起用了。"連蒯公也自羞得滿麵通紅,頓口無言。一時間看錯文字,今日眾人屬目之地,如何番悔?忍著一肚子氣,胡亂將試卷拆完。喜得除了第一名上此下一個個都是少年英俊,還有些嗔中帶喜。是日,蒯公發放諸生事畢,回衙悶悶不悅了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