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番騰似轉輪下眼前凶吉未為真;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了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口姓金,名孝,年長未娶家中隻有個老母,自家賣油為生,一日挑了油擔出門,中途因裏急一走上茅廁大解,拾得一個布裹肚口內有一包銀子,約摸有三十兩了金孝不勝歡喜,便轉擔回家一對老娘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老娘看見上到吃了一驚,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麼?"金孝道:"我幾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早是鄰舍不曾聽得哩兒這裹肚其實不知什麼人遺失在茅坑旁邊人喜得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上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老娘道:"我兒,常言道:'貧富皆由命'人你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來了,依我看來,這銀子雖非是你設心謀得來的,也不是你辛苦掙來的,隻怕無功受祿口反受其殃。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幾抓尋不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了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一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了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隻跑到那茅廁邊去。隻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著一個漢子人那漢子氣忿忿的叫天叫地二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漢子是他方客人個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上找尋不見。隻道卸下茅坑,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摸,街上人都擁著閑看。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道:"有四、五十兩個"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麼?"客人一把扯住金孝口道:"正是,正是!是你拾著?!還了我了情願出賞錢。"眾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家裏,你隻隨我去便有下"眾人都想道:"拾得錢財一巴不得瞞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兒還他?也是異事,"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夥人一哄都跟了去,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檢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隻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眾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欺心,賴著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隻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娘逼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賴定短少了他的銀兩個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發提起隻像隻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撚著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眾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又眾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傍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麵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眾人:"誰做證見?"眾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邊抓尋不著,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小人們眾目共睹口隻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了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幹人到縣來又縣尹升堂,眾人跪在下麵,縣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口分付庫吏,把銀子兌準回複庫吏複道:"有三十兩,"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的?"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的隻"縣主道:"他若是要賴你的銀子口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下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三十兩下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願隻領這三十兩去罷,"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了銀子口千恩萬謝的扶著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隻得含羞噙淚而去兒眾人無不稱快。這叫做: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幾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二隻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事跡雖異,天理則同。
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了一生為官清介,並不要錢,人都稱為"魯白水"。那魯廉憲與同縣顧僉事累世通家上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麵約為婚,來往間親家相呼,非止一日一因魯奶奶病故,廉憲攜著孩兒在於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兒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學曾扶柩回家,守製三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幾間破房子隻連口食都不周了。顧僉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托向"孟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絕之?'顧僉事道:"如今隻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口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麵,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隻怕他到不肯。"顧僉事道:"在家從父一這也由不得他,你隻慢慢的勸他便了幾"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幾說知此情。阿秀道:"婦人之義一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一決難從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上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隻索罷休。"阿秀道:"說那裏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個孩兒情願守誌終身,決不改適下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萬古口爹爹若是見逼,孩兒就拚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僉事一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隻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人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個有好幾日擔閣。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麵分付隻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了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門如敗寺上屋似破窯,窗槅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頹牆漏瓦權棲足,隻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了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說不盡魯家窮處口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將有十裏之地。姑夫已死一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兒三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一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人隻有個燒火的白發婆婆在家一老管家隻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寄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上這裏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裏口"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個梁媽媽正留著侄兒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二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隻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嶽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醜,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二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兒隻是今日進城,天色已晚了,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嶽母夫人雖然有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口明日隻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下"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下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了"媽媽也隻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誰知他是個奸計:隻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梁尚賓背卻公子了換了一套新衣,悄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幾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裏隻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慌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麼?"梁尚賓連忙鞠個躬幾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環提著兩碗紗燈來接向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樓畫閣方是內室,孟夫人揭起朱簾,秉燭而待又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隻不曾見恁般富貴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一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個終是懷著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了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人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上"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三次二想道:"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麵,死亦甘心又"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隻行小禮罷。"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隻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隻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隻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裏都發癢起來這裏阿秀隻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恓惶,隻饒得哭下一場隻正是:真假不同,心腸各別,少頃,飲饌已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下上麵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隻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體上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麵皮都急得通紅了。席間,夫人把女兒守誌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上夫人也隻認他害羞,全不為怪隻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局促幾本是能飲的,隻推量窄下夫人也不強他。又坐了一回幾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二留公子過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隻見丫環來稟:"東廂內鋪設已完請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謝酒,丫環掌燈送到東廂去了,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婢,開了箱寵,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二又銀杯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兒口說道:"做娘的手中隻有這些,你可親去交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兒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上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裏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隻得依允,便道:"娘人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隻等夜深下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隻在門外等候了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口"管家婆已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蹊蹺緣故,隻是不睡口果然,一更之後,管家婆推門而進一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向"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裏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個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歎氣了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持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恓惶,墮下幾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隻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三囑付,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一被丫環們聽見了,壞了大事隻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雲:可惜名花一朵二繡幙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峰殘破。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常言事不三思,終有後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上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人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麵?及至假公子到來幾隻合當麵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千不合,萬不合下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下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口閑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環催促起身梳洗口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白白裏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幸。隻是今日魯家又來一不為全美。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口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人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幹淨了又"計較已定,走到酒店上自飲三杯,吃飽了肚裏,直延捱到午後,方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