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蘆花深處吹;湖麵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楊備遊太湖時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餘裏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裏。南北一百二十裏,周圍五百裏,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那三州?蘇州、湖州、常州隻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又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鬆江,南通烏程霅溪,西通義興荊溪兒北通晉陵滆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下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遊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曰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曰金鼎湖,林屋之東曰東皋裏湖,吳人稱做太湖二那太湖中七十二峰,唯有洞庭兩山最大向東洞庭曰東山,西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餘諸山。或遠或近,若浮若沉,隱見出沒於波濤之間,有元人許謙詩為證:周回萬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極疑無地人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閑。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二四麵皆水,車馬不通。欲遊兩山者下必假舟楫,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範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白霧漫空白浪深口舟如竹葉信浮沉;科頭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於貨殖上八方四路,去為商為賈個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洞庭"下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下姓高,名讚,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夥計掌管下自己隻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下男、女二人個男名高標,女名秋芳。那秋芳資性聰明人自七歲讀書,至十二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隻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鸞刺鳳。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豔非常,有《西江月》為證:麵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嫋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鶯。金蓮窄窄瓣兒輕幾行動一天豐韻。
高讚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人下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到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奩嫁去,也自情願,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讚訪得他子弟才不壓眾口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況高讚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人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出嫁,隻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份才貌的上那一個不挨風緝縫,央媒說合個說時誇獎得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及至訪實,都隻平常。
高讚被這夥做媒的哄得不耐煩了,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眾的,便與他同來見我,合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讚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隻正是:眼見方為的,傳言未必真;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幾也有《西江月》為證:出落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青錢萬選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生家世書香,產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下無力娶妻,止與老仆錢興相依同住,錢興日逐做些小經紀供給家當,每每不敷,一饑兩飽。幸得其年遊庠下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隻那表兄姓顏,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庚生,都則一十八歲人顏俊隻長得三個月,以此錢生呼之為兄隻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曾定親。
說話的人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顏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顏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隻方與他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顏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西江月》為證:麵黑渾如鍋底幾眼圓卻似銅鈴。痘疤密擺泡頭釘,黃發蓬鬆兩鬢。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顏俊。
那顏俊雖則醜陋幾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為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上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口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口卻也借他館地,為讀書之資幾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顏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了顏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幾名辰,號少梅。為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顏俊些本錢幾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桔回來,裝做一盤,到顏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顏俊敘述幾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顏俊到有意了口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隻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裏,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下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裏。
尤辰剛剛開門出來一見了顏俊,便道:"大官人為何今日起得恁早?"顏俊道:"便是有些正事了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下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裏麵坐了領教,"顏俊到坐啟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隻怕用小子不著二"顏俊道:"此來非為別事二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兒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顏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於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了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一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顏俊道:"老兄為何推托?這是你說起的,怎麼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二隻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說話,所以遲疑。"顏俊道:"別件事,或者有些東扯西拽,東掩西遮。東三西四,不容易說話上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兒不要嫁人便罷休上不然,少不得男媒女妁,隨他古怪,然須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還是你故意作難,不肯總成我這樁美事。這也不難一我就央別人去說。說成了時,休想吃我的喜酒!"說罷一連忙起身。
那尤辰領借了顏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咈然不悅之意上即忙回船轉舵道:"大官人莫要性急,且請坐了,再細細商議,"顏俊道:"肯去說便去個不肯去就罷了,有甚話商量得!"口裏雖則是恁般說了,身子卻又轉來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個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相女婿。但得他當麵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隻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目包攬在身上向"顏俊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麵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二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哈哈大笑道:"大官人下不是衝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醜,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官人若是不把與他見麵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厘二厘一若是當麵一看,便萬分難成了!"顏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個你與我包謊,隻說十二分人才口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就成,不要麵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幾卻怎地?"顏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隻求老兄速去一言二"尤辰道:"既蒙吩咐人小子好歹去走一遭便了向"顏俊臨起身,又叮嚀道:"千萬下千萬!說得成時,把你二十兩這紙借契先奉還了人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當得了當得!"顏俊別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與尤辰人為明日買舟之費。
顏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回複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了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大舍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顏俊心中牽掛二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聖廟中求簽,卜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簽筒搖了幾搖,撲的跳出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簽,簽上寫得有簽訣四句,雲:憶昔蘭房分半釵一而今忽把信音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顏俊才學雖則不濟人這幾句簽訣文義顯淺,難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簽,心中大怒,連聲道:"不準,不準!"撒袖出廟門而去向回家中坐了一會,想道:"此事有甚不諧!難道真個嫌我醜陋個不中其意?男子漢須比不得婦人,隻是出得人前罷了。一定要選個陳平、潘安不成?"一頭想,一頭取鏡子自照。側頭側腦的看了一回下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過了上把鏡子向桌上一撇,歎了一口寡氣,呆呆而坐。準準的悶了一日不題個且說尤辰是日同小乙駕了一隻三櫓快船,趁著無風靜浪,咿呀的搖到西山高家門首停舶,剛剛是未牌時分。小乙將名帖遞了上高公出迎,問其來意。說是與令愛作伐人高讚問:"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縣一個舍親家業也不薄,與宅上門戶相當幾此子年方十八,讀書飽學,"高讚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漢有言在前,定要當麵看過,方敢應承隻"尤辰見小乙緊緊靠在椅子後邊人隻得不老實扯個大謊,便道:"若論人品一更不必言。堂堂一軀,十全之相,況且一肚文才,十四歲出去考童生,縣裏就高高取上一名。這幾年為丁了父憂,不曾進院,所以未得遊庠,有幾個老學,看了舍親的文字,都許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慣於為媒的;因年常在貴山買果上偶聞令愛才貌雙全,老翁又慎於擇婿,因思舍親正合其選,故此鬥膽輕造人"高讚聞言,心中甚喜,"便是令親果然有才有貌,老漢敢不從命。但老漢未曾經目幾終不放心。若是足下引令親過寒家一會下更無別說。"尤辰道:"小子並非謬言,老翁他日自知。隻是舍親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攛掇來時,若成得親事還好,萬一不成,舍親何麵目回轉!小子必然討他抱怨了幾"高讚道:"既然人品十全口豈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這般小心過度的人幾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親不屑下顧,待老漢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親來一觀,卻不妥貼?"尤辰恐怕高讚身到吳江,訪出顏俊之醜,即忙轉口道:"既然尊駕意決要會麵,小子還同舍親奉拜,不敢煩尊動履!"說罷二告別。高公那裏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人吃到更餘,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帶有鋪陳兒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別。等舍親登門,卻又相擾個"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口尤辰作謝下船。
次早順風,拽起飽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吳江下顏俊正呆呆的站在門前望信下一見尤辰回家,便迎住問道:"有勞老兄往返個事體如何?"尤辰把問答之言細述一遍口"他必要麵會,大官人如何處置?"顏俊嘿然無言尤辰便道:"暫別再會,"自回家去了。
顏俊到裏麵,喚過小乙來問其備細,隻恐尤辰所言不實,小乙說來果是一般。顏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計,再走到尤辰家與他商議,不知說的是甚麼計策?正是:為思佳偶情如火兒索盡枯腸夜不眠;自古姻緣皆分定口紅絲豈是有心牽。
顏俊對尤辰道:"適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計在此,也不打緊兒"尤辰道:"有何好計?"顏俊道:"表弟錢萬選向在舍下同窗讀書二他的才貌比我勝幾分兒隻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下把他隻說是我,哄過一時了待行過了聘,不怕他賴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錢官人人萬無不成之理。隻怕錢官人不肯幾"顏俊道:"他與我至親人又相處得極好,隻央他點一遍名兒有甚虧他處!料他決然無辭一"說罷,作別回家。
其夜,就到書房中陪錢萬選夜飯,酒肴比常分外整齊。錢萬選愕然道:"日日相擾了今日何勞盛設?"顏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煩賢弟則個。隻是莫要推故二"錢萬選道:"小弟但可效勞之處,無不從命。隻不知甚麼樣事?"顏俊道:"不瞞賢弟說,對門開果子店的尤少梅與我作伐,說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隻一時間誇了大口,說我十分才貌,不想說得忒高興了,那高老定要先請我去麵會一會二然後行聘。昨日商議,若我自去,恐怕不應了前言,一來少梅沒趣,二來這親事就難成了。故此要勞賢弟認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瞞過那高老一玉成這頭親事,感恩不淺,愚兄自當重報。"錢萬選想了一想道:"別事猶可,這事隻怕行不得。一時便哄過了,後來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兒"顏俊道:"原隻要哄過這一時個若行聘過了,就曉得也何怕他下他又不認得你是什麼人,就怪也隻怪得媒人,與你什麼相幹,況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裏之隔個一時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了到不要畏縮。"錢萬選聽了上沉吟不語。欲待從他,不是君子所為口欲待不從,必然取怪,這館就處不成了事在兩難,顏俊見他沉吟不決隻便道:"賢弟,常言道:天塌下來,自有長的撐住。凡事有愚兄在前一賢弟休得過慮。"錢萬選道:"雖然如此兒隻是愚弟衣衫襤褸,不稱仁兄之相"顏俊道:"此事愚兄早已辦下了,"是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