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萬裏橋邊薛校書一枇杷窗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人管領春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人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向所往來的是高千裏、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人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二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風流標致,又兼才學過人,書畫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日與嬉遊,愛同骨肉,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親心裏舍不得他去二又且寒官冷署,盤費難處,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為歸計。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遂將孟沂力薦於張氏下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上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自送去兒張家主人曾為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到家,甚為歡喜。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幾孟沂藏在袖子裏了,步行回去兒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幾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裏喜歡,佇立少頃,觀玩景致,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又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兒徑自走過。未免帶些賣俏身子上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美人看見,便叫隨侍的丫環拾將起來,送還孟沂。孟沂笑受,致謝而別,明日,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隻見美人與丫環仍立在門首口孟沂望著門前走去,丫環指道:"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內,孟沂見了丫環敘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隻拾還遺金,今日特來造謝,"美人聽得,叫丫環請入內廳相見個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門內而進。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麼?"孟沂道:"然也一昨日因館中回家,道經於此了偶遺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為感激"美人道:"張氏一家親戚人彼西賓即我西賓。還金小事,何足為謝?"孟沂道:"欲問夫人高門姓氏幾與敝東何親?"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舊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個妾獨孀居於此。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婭,郎君即是通家了。"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上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若賢東曉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二覺得沒趣了。"即分付快辦酒饌,不多時,設著兩席,與孟沂相對而坐人坐中殷勤勸酬,笑語之間個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雖然心裏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個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聞得郎君倜儻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態?妾雖不敏口頗解吟詠。今遇知音,不敢愛醜下當與郎君賞鑒文墨,唱和詞章幾郎君不以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環取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孟沂從頭細閱,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惟元稹、杜牧、高駢的最多,墨跡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此希世之寶也。夫人情鍾此類上真是千古韻人了。"美人謙謝,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隻自薦枕席道:"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二願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請耳下固所願也。"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道:"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喪盡了口"次日,將一個臥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至門外道:"無事就來走走人勿學薄幸人!"孟沂道:"這個何勞分付?"孟沂到館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敢違命留此,從今早來館中,夜歸家裏便了兒"主人信了說話,道:"任從尊便,"自此,孟沂在張家,隻推家裏去宿,家裏又說在館中宿,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有半年,並沒一個人知道上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上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兒鬥巧爭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能盡述,隻將他兩人《四時回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花朵幾枝柔傍砌下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鬆。(春)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嫋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夏)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秋)天凍雨寒朝閉戶個雪飛風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圍爐暖個淺碧茶甌注茗清。(冬)這個詩怎麼叫做回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最難得這樣渾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曉色青舒柳二粉落晴香雪覆鬆。(春)瓜浮瓷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個小池舒葉出荷團。(夏)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秋)風卷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冬)孟沂和罷一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
一日,張運使遇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令郎每夜歸家二不勝奔走之勞,何不仍留寒舍住宿隻豈不為便?"百祿道:"自開館後了一向隻在公家。止因老妻前日有疾口曾留得數日,這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怎麼如此說?"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蹊蹺,恐礙著孟沂,不敢盡言而別又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說破他二隻叫館仆尾著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見。館仆趕去追尋,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道:"他少年放逸個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館仆道:"這條路上,何曾有什麼伎館?"運使道:"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又"館仆道:"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兒"運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來回我不妨。"到了天明幾館仆回話,說是不曾回衙,運使道:"這等,那裏去了?"正疑怪間了孟沂恰到。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於何處?"孟沂道:"家間,"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昨日叫人跟隨先生回去二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仆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說?"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下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仆來時問不著個"館仆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一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公如何還說著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顏色盡變。運使道:"先生若有別故個當以實說。"孟沂聽得,遮掩不過,隻得把遇著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事,"運使道:"我家何嚐有親戚在此地方?況親戚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口裏應承,心裏那裏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裏去,備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口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下"遂與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別矣!"將出灑墨玉筆管一枝口送與孟沂道:"此唐物也幾郎君慎藏在身,以為記念,"揮淚而別。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著,果不在館。運使道:"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幹係,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百祿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一同著張家館仆,到館中喚孟沂回來個孟沂方別了美人,回到張家,想念道:"他說永別之言,隻是怕風聲敗露,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正躊躇間幾父命已至,隻得跟著回去上百祿一見,喝道:"你書到不讀夜夜在那裏遊蕩?"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上便無言可對。百祿見他不說,就拿起一條柱杖劈頭打去道:"還不實告!"孟沂無奈,隻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筆管兩物兒多將出來,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了"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了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來,從頭細閱,不覺心服。對張運使道:"物既稀奇兒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進前一看,孟沂驚道:"怎生屋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隻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兒荊棘之中,有塚累然。張運使點頭道:"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下後人因鄭穀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兒所以種桃百株,為春時遊賞之所又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百祿道:"怎見得?"張運使道:"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幾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幾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駢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二濤死已久,其精靈猶如此此事不必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子還要著迷,打發他回歸廣東隻後來孟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隻便將二玉物為證。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隻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人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妓女生前詩句不減當時詞客上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人詩有雲:錦江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誠為千古佳話下至於黃祟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掾屬,今世傳有《女狀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了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個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是好聽。從來女子守閨房,幾見裙釵入學堂?文武習成男子業個婚姻也隻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二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了家中富厚,賦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一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向有一個女兒,年十七歲,名曰蜚蛾,豐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人自小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真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兒誌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二受那外人指目,隻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交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一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隻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二遇著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隻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迎送到家上參將也隻是將錯就錯,一麵歡喜開宴下蓋是武官人家,秀才及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人有好些氣色。為此,內外大小卻象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人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了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下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象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裏讀書向兩個無心,隻認做一伴的好朋友口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裏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人凡事仿佛些,模樣也是他標致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上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了豐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二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下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一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下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二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淫昵,便把麵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適才聽得子中愛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上今隻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幾"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誰叫你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上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人已是不宜,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內了人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二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幾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幾對著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口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裏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裏狠叫隻俊卿道:"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向"扯開弓,搭上箭,口裏輕輕道:"不要誤我!"颼的一聲個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口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閑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兒掉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著他頭腦,"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子中念道:"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裏接了過去,正同著看時,忽然子中家裏有人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一八個字下邊,還有"蜚蛾記"三小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吒異,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一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裏幾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麼?"撰之道:"箭自何來一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因為有字二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麼?"撰之道:"有蜚蛾記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撰之道:"模樣如何?"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像,"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下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兒'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麵前人隻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下隻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麵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個料無推拒。"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二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便把來收拾在拜匣內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權答此箭上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腰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口道意於令姊何如?"俊卿道:"願聞。"撰之吟道:聞得羅敷未有夫支機肯許問津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