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鄉下人
弗蘭納裏·奧康納
1 除了獨個兒的時候麵部不帶任何表情外,弗裏曼太太與人交往時有一放一收兩副表情。放者步步向前,盡頭十足,像重型卡車滾滾而進,目光直射,仿佛沿著故事中心的黃線,說到哪兒才轉到哪兒。另一副表情她很少動用,因為她一言既出,通常不至於撤回。可真的要收的話,她的臉就僵了,幾乎看不出她一雙黑眼睛在動,似乎視線在退縮,留心觀察的人會發覺她雖然站在那兒,穩如一垛滿裝穀物的麻袋,可是靈魂已經出竅。霍普維爾太太早就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想對她講清道理是不可能的,就是把嘴巴講幹了,她也不會承認自己有什麼不對。她就站在那兒;頂多能使她說出一句:“我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諸如此類。有時她會把視線移到廚房木架上塵埃滿布的形形色色的瓶子上,說:“你們去年夏天浸的無花果看來沒吃多少。”
2 她們之間的重要事務是吃早餐的時候在廚房處理的。霍普維爾太太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把自己和喬伊的煤氣爐點著。喬伊是她的女兒,金發碧眼,個子高,裝有一條假腿。雖然年已三十二,又受過高等教育,霍普維爾太太仍然把她看成小孩。喬伊慣常在她媽媽進早餐的時候起床,笨手笨腳地走入浴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不一會兒,弗裏曼太太就來到後門。喬伊聽見媽媽喊:“進來呀。”可她們會低聲談論好一會兒,喬伊在浴室裏就沒法聽清楚了。等到她進廚房,兩位太太已經談完當天的天氣預告,話題轉到弗裏曼太太的女兒身上了。弗裏曼太太有兩位千金,芳名甘雨和嬌娘,喬伊卻管她們叫甘油和焦糖。甘雨是個紅發女郎,年方十八,拜倒石榴裙下者大不乏人。嬌娘則金發碧眼,才十五歲就已經結婚有喜,老是嘔吐。弗裏曼太太每天早上總是向霍普維爾太太說明上次彙報以來嬌娘又吐了幾次。
3 霍普維爾太太喜歡對人家說甘雨和嬌娘在女孩裏頭算是數一數二的,說弗裏曼太太不同流俗,帶她到任何場所、介紹給任何人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跟著她就會述說當初怎樣巧遇,雇到弗裏曼一家人,簡直是天賜;之所以能雇用四年之久,是因為他們不是白人中那種垃圾,而是善良的鄉下人。當初她打電話問過他們原先的雇主。那個人說弗裏曼先生是個好把式,可他太太卻是世間最饒舌的人。“她什麼事都愛管,”那個人說:“有點什麼事,除非她死了,不然她準能趕到,就是那麼個人。你的事情她樣樣都想知道。我和她男人相處得很好,”他說,“可是那婆娘叫我和妻子受不了,讓她多留一分鍾也不行。”霍普維爾太太聽了,猶豫了好幾天。
4 她最後還是雇了他們,因為這工作再沒人肯來幹。不過她事先已想好怎樣對付這婆娘。既然此人愛管事,霍普維爾太太就打定主意不隻讓她管,而且要她非管不可——要她負責一切,主持一切。霍普維爾一家本人品質沒有什麼不良之處,可是她擅長利用別人的缺點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自己從來無須做壞事,所以她雇傭了弗裏曼太太一家,讓他們呆了四年之久。
5 十全十美的東西是沒有的,這是霍普維爾太太的口頭禪,此其一。其二:這就是人生!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句:人家有人家的看法。通常吃飯的時候,她會以溫和而堅定的語氣說這幾句話,好像這是她的獨特看法。而那又大又笨的喬伊總是盯著身旁的一小點地方,碧眼冷如冰,好像下定決心視而不見。由於她經常惱火,臉孔早已沒有什麼表情。
6 每逢霍普維爾太太對弗裏曼太太說人生就是那麼一回事,弗裏曼太太總是說:“我向來也是這麼說的。”不管人家做出什麼論斷,反正她向來就這麼說的。她比她丈夫機靈。她一家人來這兒沒多久,霍普維爾太太就跟她說:“你是當家人後麵的當家人,”同時向她眨了眨眼。弗裏曼太太說:“我向來機靈。總是機靈一點的嘛。”
7 “人總是各不相同呀,”霍普維爾太太說。
8 “是的,大部分各不相同,”弗裏曼太太說。
9 “就是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成個世界嘛。”
10 “我向來就這麼說的。”
11這類對話不僅早餐有,午餐也有,喬伊早就習慣了。有時她們甚至連晚餐也來這一套。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們圖方便就在廚房吃。弗裏曼太太準能及時趕到,直看著她們吃完。夏天她站在門口。冬天則靠著電冰箱,手肘頂著箱頂,俯視她們;要不就稍稍提起裙的後擺,站到煤氣爐旁邊。有時也會挨著牆站,腦袋搖來晃去。她是絕對不會急著要走的。這一切無疑使霍普維爾太太十分惱火,可是她很能忍耐。她明白十全十美固不可求,弗裏曼一家畢竟是善良的鄉下人,這個年頭遇上這類人,可不要放過。
12霍普維爾太太同白人中的垃圾打過很多交道。雇得弗裏曼一家之前,她平均一年就得換一戶。跟這些農民的妻子長久相處,誰也不願意。霍普維爾太太早已和丈夫離婚,需要有人陪她去巡田。可是,喬伊不樂意做伴,硬要她去的話,她就說些難聽的話,擺出一副難看的臉孔。霍普維爾太太忍不住說:“你這麼不高興就別來算了。”喬伊馬上叉腰挺胸伸頸,氣勢洶洶地說:“你要我來我不是來了嗎?——可我就是這個樣子。”
13霍普維爾太太原諒她這種態度,是因為考慮到她那條腿(喬伊十歲那年,在一次狩獵事故中給打斷了腿)。她很難叫自己正視事實:孩子已經三十二歲,一條腿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仍然把喬伊看成小孩,因為不忍心正視這個可憐的胖姑娘,三十多歲了,卻從來沒跳過舞,也沒有享受過常人應有的快樂。她本來名叫喬伊;可是一到二十一歲,離開了家,她就按正式法律手續,改名赫爾格。霍普維爾太太肯定她是想呀想,不知想了多久才想出這個全世界最難聽的名字,然後把原來美麗的名字改掉,事後才告訴母親。如今她的法定名字是赫爾格。
14一想到這個名字,霍普維爾太太就不由得想到那赫然龐大的戰船船身。她不願意叫這個名字,仍舊叫喬伊;女兒純粹出於習慣,也機械地答應。
15赫爾格已學會容忍弗裏曼太太。有了這婆娘,她就不用再陪她媽媽去巡田了。就是甘雨和嬌娘也幫了她的忙,因為她們使人轉移視線,不再盯著她。起初她覺得弗裏曼太太無法容忍,因為這婆娘臉皮特厚。她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一連好幾天繃著臉;可是,當麵罵她,加以白眼,公開奚落,反而無動於衷。一天,弗裏曼太太突如其來,稱呼她赫爾格。
16霍普維爾太太不高興人家叫她女兒赫爾格,弗裏曼太太也沒當著她的麵叫,隻是在外頭碰上,她才會說些東西,末了帶出赫爾格這個名字。戴眼鏡的大個兒喬伊——赫爾格會氣得橫眉怒目,臉色漲紅,好像人家觸及了她的什麼隱私。她把名字看成自己的私事,與人無關。當初她取這個名字,純粹是為了它讀來難聽,隻是到後來才驚奇地發覺這個名字對她的無比合適和貼切。她想象這個赫爾格如同火神伏爾甘,形象奇醜,汗流滿麵,在火爐中工作,卻隨時可以把女神維納斯召來做伴。她認為這個名字代表自己最高的創造。她媽媽沒法使她這具肉身化為歡樂,這是她的一大勝利,而更大的勝利則是自己使它化為赫爾格。可是弗裏曼太太這樣興趣盎然地使用她的名字卻隻能使她惱火,因為這好像表明弗裏曼太太銳利的小眼已洞察她心靈的奧秘。她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把弗裏曼太太迷住了;直到有一天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她的假腿。弗裏曼太太對於不可告人的毒症、深藏不露的殘疾、汙辱女孩的醜行,特別喜歡尋根問底。而疾病之中,她尤其欣賞百醫罔效的不治之症。赫爾格聽過霍普維爾太太一五一十地敘述那次狩獵事故的經過,說起當時一下子就把腿炸斷了,喬伊始終沒有喪失知覺。弗裏曼太太百聽不厭,好像還是剛剛發生的事。
17赫爾格每天早上噔噔地踏進廚房(她完全不必鬧得那麼響,可是她偏要這樣——霍普維爾太太對此肯定無疑——就因為聲音難聽),朝她們瞥一眼,但不打招呼。霍普維爾太太照例身穿紅色晨衣,頭上裹著破布,在桌旁吃著早餐。弗裏曼太太則站在電冰箱旁,俯視餐桌。赫爾格拿雞蛋到爐上煮,交叉雙手站在那兒看著,霍普維爾太太會注意她——雖然不是直瞪,而是目光在她和弗裏曼太太之間遊移——心想要是她稍微振作一點,也不會這般難看。她的臉又不是有什麼缺陷,愉快點肯定會好看些。霍普維爾太太說一個人即使長得不美,隻要歡樂就會變得美。
18每當這樣審視喬伊的時候,她就不由感到要是這孩子沒拿博士學位還會好些。這個學位並沒有使她發揮才能,而且拿了這個學位,就沒有理由再去念書了。霍普維爾太太認為女孩子上學校一玩是好的,可惜喬伊已經念完了。反正她的體格也不允許她再去上學。她的心髒不行。醫生說:小心料理,她也許能活到四十五。喬伊自己也說,要不是這個原因,她早已遠離這一座座赤崗和這些善良的鄉下人,到大學裏對聽得懂的人講課了。霍普維爾太太完全可以想象那種情形:她衣衫襤褸,站著講課,聽的人也是衣衫襤褸。她在家裏整天穿著的那條裙子已經穿了六年,那件黃色圓領運動衫上麵印著那騎馬的牛仔已經褪色。她自己覺得過癮,可霍普維爾太太認為是愚蠢,說明她很幼稚。她雖然才華橫溢,但一點也不精明。在霍普維爾太太看來,她越來越不同於一般人,原有的特點越來越突出——肥腫難分,粗暴無禮,雙目斜視。說話莫名其妙。有一回吃飯當中突然站了起來,臉色發紫,口裏塞著的飯還來不及吞下,毫無理由地對母親說:“女人,你可曾內省?你可曾內省以發現自己之不足?天啊!”說完坐下盯著碟子又大聲說:“馬勒布朗士說得對:我們沒有自知之明,我們沒有自知之明!”霍普維爾太太到現在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引起的。她沒說什麼嘛。隻說了一句:有點笑容是好事。無非是想喬伊接受這個意見罷了。
19喬伊得了哲學博士學位,真是叫霍普維爾太太不知所措。一個人可以說:“我女兒是護士。”或者說:“我女兒是教師。”甚至說,“我女兒是化學工程師。”可不能說:“我女兒是哲學家。”哲學這玩意兒已經隨希臘羅馬的滅亡而絕種了嘛。喬伊整天躺在椅子裏看書。間或也散散步,可是對貓狗花鳥、大自然與小夥子都不感興趣。她打量小夥子時那種神情,就像嗅到他們的傻氣似的。
20一天霍普維爾太太拿起喬伊剛放下的一本書隨便翻開,恰巧見到用藍筆在下麵劃了線的一段:“另一方麵,科學則必須重新表明毫不糊塗,非常嚴肅;必須宣稱其所關心者惟‘有’而已。至於‘無’,科學隻能視為可惡而又虛幻。科學果真無誤,則堅定不移者蓋為:科學對‘無’實無意探究。持嚴謹之科學態度者對‘無’固應如是。對‘無’毫無探究之意,此其征也。”這對於霍普維爾太太猶如謠言咒語;她慌忙把書合上,走出房門,不寒而栗。
21今早喬伊出來時,弗裏曼太太正談到嬌娘。“晚飯她吐了四次,”她說:“夜裏三點後起來了兩次,昨天她什麼都沒幹,就在抽屜裏翻來翻去。老是站在那兒,看能碰上什麼東西。”
22 “她得吃呀,”霍普維爾太太嘀咕著,一邊品嚐咖啡,一邊注視著喬伊背著她們站在爐邊的身影。這孩子對那個聖經的人說了些什麼?她很想知道,兩人能有什麼可談的,她根本無法想象。
23他是個又高又瘦的年輕人,沒戴帽子,昨天登門推銷聖經,提著個黑色箱子,又大又重,墜得他要撐著門板才能保持平衡,樣子雖然像快支持不了似的,可說話的聲音顯得很愉快:“早晨好,柏廬太太!”隨手把箱子放在門墊上。他雖然穿的是一套耀眼的藍色衣服和一雙沒拉高的黃襪子,可樣子看來不壞,顴骨高高的,前額搭著一綹黏糊糊的深黃色頭發。
24 “我是霍普維爾太太,”她說。
25 “啊!”他假裝糊塗,眼睛卻閃耀著:“我見信箱上寫著‘柏廬’,以為你是‘柏廬’太太呢。”他快樂地笑著。然後提起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跌跌撞撞進了大廳,好像是箱子走在前把他拖進去似的。“霍普維爾太太!”他說,抓著她的手:“你好呀!”又笑了起來。可突然間笑容沒了,露出一派嚴肅表情,停了一下,莊重地看了她一眼後才說:“太太,我來是談正經事的。”
26 “那就進來吧,”咕噥著,她並不很高興,因為快開飯了。他走進客廳,坐在椅邊上,箱子放在兩腳中間,環視四方,好像借此品評主婦。兩個餐櫃擺著閃閃發光的銀器。她心想這小子一定沒有到過這麼雅致的地方。
27 “霍普維爾太太,”他像熟人似的叫著她的名字,“我知道你是信教的。”
28 “不錯,”她喃喃說。
29 “我知道,”他側著頭,挺聰明的樣子:“你是個好人,聽朋友說過。”
30霍普維爾太太不喜歡人家把她當做傻瓜,問道:“你是賣什麼的?”
31 “聖經,”小夥子回答,眼睛飛快掃視一番,補充說:“你們客廳裏沒有家庭聖經,就缺這個!”
32霍普維爾太太不好說“我女兒不信神,不讓我在客廳裏放聖經。”她的態度稍微放硬了一點說:“我的聖經放在床頭。”這不是實話,聖經在閣樓上。
33 “太太,”他說,“上帝的箴言應該供奉在客廳裏。”
34 “我看這也隨人喜歡罷了,”她說,“我認為……”
35 “太太,”他說,“對一個教徒來說,上帝的箴言除了銘記於心,還得供奉在家裏的每一個房間。你的臉清楚地告訴我你是個基督徒。”
36她站起來說:“年輕人,我不想買聖經,我聞到我的飯燒糊了。”
37他沒起來,搓著手,目光下垂,盯著兩手低聲說:“太太,老實說,如今沒多少人要買聖經了。我知道自己頭腦很簡單,有話直說,不會拐彎。我不過是農家孩子。”他抬起頭望著那張不大友善的臉:“像您這樣的人就不愛和我們鄉下人打交道!”
38 “哪裏!”她叫起來:“善良的鄉下人最可貴!而且,我們各有各的做法;就是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成個世界嘛。這就是人生!”
39 “你說得有理,”他說。
40 “我認為世界上善良的鄉下人太少了!”她激動地說:“問題就在這兒!”
41他麵露愉快之色,說:“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我叫曼利·樸恩特,家住威洛霍比附近,連個地名都沒有。”
42 “你等一等,”她說,“我去看看飯。”她往廚房走,見到喬伊靠近門口站著,原來一直在聽他們說話呢。
43 “把那最可貴的家夥趕走,”她說:“我們吃飯吧。”
44霍普維爾太太為難地看了她一眼,把煮菜的爐火關得小一點。“我不能對人家無禮。”她咕噥著,轉身跑回客廳。
45他已經把箱子打開,坐在那兒,兩膝各放一本聖經。
46 “你還是收起來吧,”她說:“我不需要。”
47 “我佩服你的直率,”他說:“真正老實的人如今可少見了,隻有到偏遠的鄉下才能找到。”
48 “這我知道,”她說:“那種真正純樸的人啊!”透過門縫傳來了一聲呻吟。
49 “我想一定有很多小夥子來這兒,說他們自己掙錢念大學。”他說:“我不說這種話。不知怎的,我不想進大學,隻想獻身於基督的事業。因為,”他放低了聲音,“我的心髒不好,不會長命的。既然知道自己有病活不長,那麼,太太……”他說不下去了,張大嘴巴看著她。
50原來他和喬伊是同樣的病!她知道淚水在湧出。可她很快平靜下來,低聲說:“在這兒吃飯吧。我們很樂意招待!”她這頭說,那頭就已經在後悔。
51 “好的,太太,”他局促不安地說:“我也樂意。”
52除了介紹時一瞥,喬伊吃飯的時候一直沒看他。他對她說了幾句話,她裝作沒聽見。故意對人無禮,霍普維爾太太沒法理解,盡管她每天都在忍受,而且深感必須分外熱情好客才能彌補喬伊的無禮。她鼓勵那小夥子談談自己。他果然談起來了,說一家十二個兄弟姊妹,他排第七;八歲那年父親給大樹壓死了,很慘,身體差不多成了兩截,完全認不出來了;母親為了生活拚命工作,經常注意叫他們上主日學校和晚上讀聖經;他今年十九歲,賣了四個月聖經,總共賣了七十七本,還有兩本人家已經說定要買;他想當傳教士,認為這樣可以對人類做出最大的貢獻。“喪生者得生,”他沒多說,態度卻非常懇切真誠,霍普維爾太太怎麼也不能一笑置之。為了不讓自己餐盤上的豆子滑到桌子上,他用一塊麵包擋住,後來就用這塊麵包把餐盤擦得幹幹淨淨。霍普維爾太太留意到喬伊斜著眼睛看他怎麼使用刀叉,也發現他每隔幾分鍾就對喬伊投射銳利審查的目光,似乎想吸引她的注意。
53飯畢,喬伊收拾飯桌之後就走開了。剩下霍普維爾太太和他談天。他再次講起自己的童年,他父親的飛來橫禍和他遇到的種種事情。每隔五分鍾左右,她就不得不掩口,忍住嗬欠。他坐了兩個小時,直至她說有約會要去鎮上,他才收起聖經,向她道謝,準備離去。可是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來,抓住她的手,說從來沒有遇到像她這麼好的太太,請問能不能再來拜訪。她說隨時都歡迎他來。
54當他拾級而下向院外走去時,喬伊正站在路中,樣子像看著遠處什麼地方。他的箱子很重,身體都歪到一邊去了。他來到喬伊身旁停下來,徑直和她打招呼。霍普維爾太太聽不到他說些什麼,可想到喬伊會怎樣應對就不由得打冷戰。一會兒喬伊開腔了,小夥子又說了些什麼,還興奮地揮手。一會兒喬伊又說了些什麼,小夥子再次開口。使霍普維爾太太大為驚異的是,他們居然雙雙走向院門。喬伊一直送到門口。霍普維爾太太沒法想象他們究竟有什麼好談的,也不敢問。
55這時候弗裏曼太太正逼著她聽取彙報,她從電冰箱移到煤氣爐旁,使霍普維爾太太不得不把臉轉過來對著她以示注意。“甘雨昨天晚上又和哈維·希爾出去了,”她說:“她得了麥粒腫。”
56 “希爾,”霍普維爾太太心不在焉地問:“是在車房工作的那個嗎?”
57 “不,是學按摩脊柱治療的,”弗裏曼太太說:“她這麥粒腫,已經得了兩天了。她說前天晚上他送她回來時跟她說:‘我幫你除掉它。’她問用什麼方法?他說:‘你躺在汽車座位上,我做給你看。’她躺下了,他就用手敲她的後頸,一連敲了幾次,直到她叫停才罷手。今早,”弗裏曼太太說:“麥粒腫不見了,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58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霍普維爾太太說。
59 “他要和她到地方司法官那裏結婚,”弗裏曼太太繼續說:“她說在官府結婚可不行。”
60 “甘雨是個好姑娘,”霍普維爾太太說。“甘雨和嬌娘兩個都是好姑娘。”
61 “嬌娘說和萊門結婚的時候,萊門說感到非常莊重神聖。她說他跟她講過,就是要牧師主持婚禮,給他五百塊錢也不會改變主意。”
62 “給他多少才行?”喬伊在爐邊問。
63 “他說給他五百塊錢也不行,”弗裏曼太太重述一遍。
64 “嗯,那我們大家就會有事可做了。”霍普維爾太太說。
65 “萊門說由牧師主持才使他感到更神聖,”弗裏曼太太說:“醫生叫嬌娘吃梅子,不用吃藥。說痙攣是由於壓力產生的。壓力從哪兒來,我猜到了。”
66 “過幾個星期會好些的,”霍普維爾太太說。
67 “是從管子裏來的,”弗裏曼太太說:“否則不會吐得那麼厲害。”
68赫爾格把兩隻煮熟了的雞蛋敲破了殼,放在碟子上,連同一杯滿得快溢出來的咖啡一起端過來,小心翼翼地坐下吃。她有意要提問題,逗弗裏曼太太講話,不讓她走。她發覺母親在看她,轉彎抹角的第一個問題當然是關於賣聖經那個人,可是她不想提這件事。“他是怎麼敲她後頸的?”她問。
69弗裏曼太太於是描述當時的情景。她說他有一輛55年的墨丘利牌汽車,可是甘雨說她寧願嫁一個隻有36年普利茅斯牌的人,要是他願意由牧師主持婚禮的話。喬伊問,如果是32年的普利茅斯呢?弗裏曼太太說甘雨說的是36年的。
70霍普維爾太太說像甘雨那樣明白事理的姑娘可不多了;她就是佩服這些姑娘明白事理這一點。說這使她想起昨天來賣聖經的那個年輕人。“啊呀,”她說:“他真的很煩人,可是他那麼懇切真誠,我不能對他發火。他就是那種善良的鄉下人,最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