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社會人際關係越複雜,做人也就愈難;而做人愈難,人之壓抑感就越大越強。人們為了獲得一點基本的生存權和安全感,不得不如履薄冰,疑心重重,顧慮多端,把畢生大多數精力投放於人際關係之中。從這個角度來說,人際關係愈簡單愈單純的社會,科學和藝術就愈有可能大發展,隻因為人們有更多的精力和智慧投入其中。
《紅樓夢》大觀園就是這樣一個做人難的地方。別看它一時富麗堂皇、景色優美,但生活在其中的人卻個個心有委屈,惶惶度日,不得不有一些特別的心計。就拿平兒來說,雖然自己是一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但是卻落到了賈璉、王熙鳳手裏,一個俗得要命,一個心狠手辣,而且夾在兩人中間,左右難得做人,經常無故受到傷害。這一點就連寶玉都時常感念,歎她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應付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竟能周全妥帖,真是薄命比黛玉更甚。
活著讓人感念,這在大觀園裏本身就是一種成功。況且平兒活在權力爭鬥的中心,命中注定要與心毒手辣的鳳姐為伍,不為虎作倀也得裝腔作勢幾聲,若稍無自知之明者,狐假虎威,仗勢欺人,也能在大觀園裏做個盛氣淩人的“二奶”,一時半會拿拿架式,抖抖威風。但是,如果這樣,平兒也就不是讓人們時常感念的那個女孩了,而她的最後下場也必定比王熙鳳更糟,一旦失勢遭人指罵還算運氣,說不定會弄得當不成人也死不成鬼的結局。
說明白點,平兒有點像“暴君”手下“二把手”的角色,在王熙鳳掌管大觀園生死大權的日子裏,平兒的地位既優越又尷尬。說優越,她是賈璉的愛妾,鳳姐兒的心腹,裏裏外外,誰敢不對她敬怕三分?要說尷尬,自然是夠尷尬的了。除了二位主子的不得人心之外,她自個兒並無威勢,身不由己,不能不做很多違心的事,說違心的話,在這種情況下。關鍵就看平兒如何在委曲求全中把握自己,在忍辱負重中照顧周圍人,雖然不能在人生的一時一地爭強好勝,但願能在審時度勢時保全自己。
說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除了做事不流於俗蠢之外。還在於她能有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就後者來說,她明白賈璉夫婦的為人,更明白眾人對他們,尤其對王熙鳳的憎惡之情。對於王熙鳳,她也許比任何人都了解得透徹。除了看到了她的口蜜腹劍、心黑手辣一麵之外,還深知其內心痛苦不已,對前途惶惶不可終日的一麵。因為鳳姐雖然外表逞強,但內心畢竟虛弱,知道自己已經“騎上老虎了”,“一家裏大約也沒個不背地裏恨我的”,所以忍不住也會向平兒這個心腹有所交代:“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裏笑裏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
這是在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欺幼主奴蓄險心”中鳳姐對平兒所說一段話,此時鳳姐因病將息,隻能將大觀園管理權交給探春掌管。可惜,鳳姐兒雖然對自己處境險惡心知肚明,並碰巧有了機會能抽頭退步,但是畢竟已騎上虎背,想下來已為時過晚,這裏所說的“抽頭退步”也隻能是紙上談兵,根本不可能。好在平兒對此早有明白,自己也早早覺醒,不願步鳳姐後塵而騎虎難下,所以此時不等鳳姐的囑咐說完便能笑道:“你太把人看糊塗了,我才已經行在先,這會子又反囑咐我。”
確實,平兒雖是鳳姐的心腹和左右手,但在處事為人方麵一直在抽頭退步,為自己留餘地留後路,決沒有犯鳳姐所說的“心裏眼裏隻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的錯誤。更不像鳳姐那樣把事做絕,處在如此險惡尷尬的地步。如果說平兒的讓人感念有什麼訣竅的話,那麼此處便是。她對鳳姐得順著脾氣摸,讓鳳姐信任她,但是對於眾人決不依權仗勢,趁火打劫。而是時常私下進行安撫,加以保護,一方麵緩和化解眾人與鳳姐兒的矛盾。另一方麵做了好人,為自己留了餘地和退路。例如在第三十九回中,正值眾姐兒坐著吃酒,平兒喝了一口就要走,原本是怕鳳姐不開心,但是在李紈出口就是“偏不許去,顯見得隻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情況下,又正碰上婆子來傳鳳姐的話,勸平兒早回少喝酒,平兒就顯得毫不含糊,即口應付:“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坐下來隻管喝隻管吃,順應了眾姐妹的意思,並非眼裏心裏隻有“楚霸王”式的鳳丫頭(李紈語)。再例如在很多情況下,平兒在處理一些事情時,就比鳳姐兒寬容得多,能放一馬就放一馬,結果在下下上上贏得了人心。作品中的李氏曾對平兒說道:“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卻不知平兒待人接物倒有一把自己特殊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