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三訪溫井(1 / 2)

1951年的一個冬夜,我們軍文工團的3輛蘇式嘎斯-51型小卡車,插滿鬆枝偽裝,輪胎上捆著防滑鏈,關閉車燈,沿著白雪皚皚的公路,靜悄悄地駛入一個無人的小鎮。說“靜悄悄”,是因為入朝以來很少乘車,一旦乘車,我們就會興高采烈地唱歌,“飛吧,飛吧!親愛的小嘎斯,載著我們飛向前方!”今夜不同,不是飛向前方,而是剛剛粉碎了侵朝美軍司令李奇微的“秋季攻勢”,乘車撤回二線來休整的。軍人不喜歡後撤。雖然是打了大勝仗,我們還是舍不得自己一錘一錘鑿出來的坑道,舍不得把繼續殺敵立功的機會讓給友軍,而且,既是後撤,也就不能高唱“親愛的小嘎斯,載著我們飛向前方”了。

車停了。值班隊長喊著:“下車!原地活動身體。”

氣溫很低,至少也是零下20攝氏度吧。在無篷的卡車上坐了大半夜,不但風透棉衣,腿腳也凍麻了,是得蹦蹦跳跳,活動一下血脈。

我還不知道,已經到了目的地,就是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團長帶上延邊朝鮮族的小翻譯進村去“號房子”了。我們百多人的“大隊人馬”,大概要等到天亮才能進村,以免擾民。

這個小鎮顯然遭受過敵機轟炸,以及敵我雙方的“拉鋸戰”,多數房屋隻剩下殘垣斷壁,孤伶伶的水泥柱子,但也還保存著幾座較大的建築物,突兀聳立,在豆青色的天幕上,顯出黑黢黢的輪廓,如剪紙。

朝鮮戰爭初期,我軍沒有“製空權”,經常夜行軍,夜晚出擊。敵機也不放過夜晚,輪班到上空偵察盤旋。公路沿線都有我軍的防空哨,發現敵機就打防空槍,聽見槍響司機就關燈。往往,防空槍聲由遠而近,響成一串兒,公路上的車燈也成串關閉。敵機便扔下許多照明彈來,懸在半空。車上都有偽裝,敵機很難辨認,能給我們的汽車照明倒是真的。

現在,敵機在我們頭頂掛起了照明彈。真該說聲謝謝呀,借著這亮光,我們看清了一幢大房子,門上還有漢字:溫井。

溫井就是溫泉。原來這幢大房子是個無人管理的溫泉浴室。不知是誰帶頭,我們這群文工團員,準軍人,立刻嘻嘻哈哈地分別從男部和女部湧了進去。更衣室裏的爐子冰涼,窗玻璃全都破碎,寒風和照明彈的亮光從窗口一起鑽進來,剛脫衣服牙齒就打戰,趕緊跳進冒著熱汽的池水之中……哈,真舒服呀!水溫足有50度,沒著脖子泡個夠吧。這可愛的溫湯,鬆活了我的每一個關節,驅散了一冬的風寒和疲勞。真沒想到呀,真幸運啊,泡得如醉如癡,如幻如夢……我真的再也沒有更漂亮的形容詞來讚美這數九寒天之中的戰地溫泉了。

天朦朦亮,我們也泡夠了,站起身來搓肥皂,有的坐到池子中間的水泥矮牆上用毛巾擦身。不知是誰首先“發現新大陸”,驚叫一聲,大家互相看看,看出了彼此身體的某些部位並不相同,那些“美人魚”才慌亂地跳下矮牆,蹲在水裏……原來,這座浴室的入口分男部、女部,更衣室也分開,浴池卻是聯通的,中間隻隔著一段矮牆。後來才弄明白,日本的風俗也是如此,男女共用一個浴池。在他們的觀念裏,洗澡就是洗澡嘛,你洗你的,我洗我的,何必大驚小怪?

咱中國人畢竟崇尚孔孟之道,新社會雖然不再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但在一起洗澡還是不可思議的壞事情。文工團發生了這場喜劇加鬧劇,隊長們諱莫如深,一言不發。幸虧團長不在,也就甭向他彙報啦,出這種事,能處分誰呢?

有個政策叫“既往不咎”,46年之後,我把本文工團的這段隱私公開,您大概也隻好“一笑了之”吧。

文工團駐進了背靠高山的溫井裏,裏,就是村,可不是住在井裏邊。村莊不大,青壯年男子全都上前線去了,幾乎每一家都是軍屬或烈屬,留在村裏的男人是阿爸幾和阿得力(小男孩)。種田、修路、交公糧、抬擔架、抓特務,生產和支前的重擔全部壓在了婦女肩上。而她們又是那麼樂觀,能歌善舞,清明上墳,以歌代哭,真是喜也歌,悲也歌,愛也舞,怒也舞啊。朝鮮婦女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使我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