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不遠處的班主任吳桐推了一下厚厚的眼鏡,用指頭向馬衛國做了個製止的手勢,暗示他不要衝動,但馬衛國愣了一陣,還是生氣的掉頭跑開了。四化和鐵頭無奈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他們本想跟自己的老大共進退,但被班主任吳桐一手薅著一隻耳朵,乖乖地回到隊列中。

夾雜在人群中的鐵頭時不時地偷窺一眼不遠處的葛洲壩,李芳察覺到鐵頭居心不良的目光,高傲的地把頭擺開了。鐵頭生氣地收回目光,盯著地麵,意淫似地把李芳想象成一隻驕傲的、胖乎乎的小母雞。

遠處,一輛北京吉普緩緩駛來。馬建設招呼大家打起精神,雙手打著節拍,學生和星光瓷廠的職工有節奏地抖動著手裏的塑料花,整齊劃一地高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衝出人群的馬衛國一口氣跑回了家,他覺得自己簡直沒臉活在這座小城裏了。跑回家就是要躲起來,躲在一個沒人看到的角落裏。衝進自己的房間,馬衛國一頭栽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裏,牙咬得“嘎嘎”響,內心的憤恨無處宣泄,隻好用拳頭狠狠地擂著床板。

傍晚時分,小城籠罩在夕陽金色的光輝裏,相比白天的沉悶和壓抑,多了一份愜意的溫馨、閑適。人們三三兩兩地騎著自行車,從街道上馳過,灑下一串串的歡聲笑語,車筐裏買來做晚飯的蔬菜和肉隨著自行車的顛簸跳躍著,仿佛急著一頭紮進鍋裏,變成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誘逗得人胃口大開。

馬衛國一家住在一棟那個年代典型的集體宿舍——筒子樓裏。樓道中堆滿了雜物,從家家戶戶的廚房裏散發出飯菜的香味,極具生活氣息的各類聲音迎麵飄來,鄧麗君柔美的歌聲若隱若現。馬紅梅拎著一籃子菜穿過走廊,不時地跟鄰居打著招呼,走進自家的房門。她在星光瓷廠四分廠的貼花車間做技術員,因為年紀大了不愛和父母一起住,就搬到職工宿舍去了。今天是星期五,所以她回來跟父母和弟弟一起吃飯。

在這個家裏,她和母親都對馬衛國寵愛有加,這讓馬衛國總是有零花錢在四化和鐵頭麵前顯擺。隻有父親馬建設對兒子橫豎看不順眼,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外麵,馬建設有一句時常掛在嘴邊的經典台詞——“我做了一輩子的高檔瓷器,唯一的殘次品就扔在家裏”。馬紅梅也搞不清楚老爹和弟弟關係怎麼就那麼僵,完全不像是一對父子,仿佛是兩個上輩子有著化解不開的冤仇的人因為命運的捉弄轉世投胎到一個家裏;又或者是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自然法則在發揮作用;要麼就是中年男人的暴躁脾氣、喜怒無常和小孩子的叛逆心理在一起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她在父親和弟弟之間扮演著調解人的角色,隻不過今天事發突然,自己這個和平使者還沒來得及行動,戰爭就爆發了。

屋內,馬母踩踏著縫紉機,正在給馬衛國縫褲子。一條褲子傷痕累累,經過反複的漂洗顏色泛白,磨破的地方被馬母細心又熟練地縫合在一起。

馬紅梅放下手裏的菜,對母親說:“額這個月發了餉給弟買個新褲子!”

馬母頭也不抬地說:“給他穿個鐵褲子也沒用。”

馬衛國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現在已經醒過來了,但內心的波瀾還是無法平息。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繼續生著悶氣,想不到如何把這口惡氣宣泄出去,就拿起鋼筆在手臂描了一個大大的“忍”字。

馬紅梅推門進來,挨著馬衛國坐了下來,看了一眼他手臂上的字,勸解道:“算了!”

“他當不了廠長就拿我撒氣!”有人陪自己說話,馬衛國憋在胸中的那口氣終於找到了出口。

“你咋能瞎想,大一輩子奉獻給了廠子,失落是正常的。”

“我就看不慣他拍馬屁的嘔樣,一點尊嚴都沒有!”

馬衛國的話把馬紅梅逗得“咯咯”地笑了起來,用指頭在馬衛國的額頭杵了一下,嗔怪地白了一眼馬衛國。“他是把尊嚴都給了你,你瞧你那小心靈全是自尊心!”

馬紅梅起身走到臉盆旁邊淘毛巾,忽然爬在臉盆架子上幹嘔起來,馬衛國關切地跑過去給姐姐拍背。“姐,咋了?”

馬紅梅掩飾地搖搖手,“麼撒麼撒……”

馬衛國頓了頓,說:“給我2塊錢。”

馬紅梅頭也不抬地問:“又要錢幹啥?”

“麼撒麼撒!”

隨著夜幕的降臨,家家戶戶的窗口亮起了燈光,喧囂的街道終於安靜下來。馬紅梅喊了幾聲,叫馬衛國吃飯,房間裏沒有一點動靜,她起身走進馬衛國的房間,才發現馬衛國又躺在床上睡著了,胸前放著一個半導體,裏麵傳來歌聲。馬紅梅薅了一下馬衛國的耳朵,說“吃飯了”。馬衛國這才睡眼惺忪地站了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調台,選中音樂台後終於滿意了。

飯桌上已經擺好了簡單的菜肴,馬建設和馬母已經吃上了,馬衛國走過去,將半導體放在桌角,埋頭吃飯。馬建設不悅地看了一眼兒子,伸手拿過半導體,換了一個秦腔,繼續吧唧著嘴狼吞虎咽,馬衛國厭惡地撂下筷子,重新調回音樂台,沒好氣地說:“我在聽《每日一歌》。”

馬建設硬邦邦地頂了回來:“能當飯吃?”

眼見父子之間的戰火又要重新點燃,馬紅梅不想看到好好的一頓飯演變成掀桌子、摔碗筷的全武行,連忙出麵打圓場:“大,你就讓衛國聽吧,些許以後能成個歌唱家呢!”

馬母插話道:“別虧先人了,把書好好念,考不上大學跟你死大(爸)一樣沒出息。”

馬建設又把收音機調成了秦腔,翻著怪眼道:“額咋沒出息了?”

“當了35年的工人還是個車間主任,就這出息?”

“額這也是鐵飯碗,咋叫沒出息了?”

“你也就這點出息,你看看人家四化他爹……”

“四化他爹好,那不是靠歪門邪道上去的……”

“那新來的廠長也是歪門邪道……”父子之間的爭吵轉眼變成了夫妻兩個拌嘴。

馬紅梅無奈地勸解說:“吃飯吃飯,一到吃飯的時候你倆就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