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老人手牽著手走出醫院,來到兒女的家。馬建設戴上了老花鏡,仔細地看著房間裏的陳設,李紅霞的父母翻看著女兒一家人的相冊,一張都不想錯過。馬衛國的母親則走進了廚房,閑不住的她找到了一塊抹布,打掃著已經很多天都沒有收拾過的廚房,把堆放在水槽裏的積攢了很多天的碗筷杯盤洗得幹幹淨淨,碼得整整齊齊,櫥櫃灶台擦得一塵不染煥然一新。多多跟在她屁股後麵轉悠著,很想幫忙,卻又插不上手,生氣得撅著嘴。馬母讓她去找清潔劑,洗抹布,多多才為自己發揮了作用高興起來。
馬衛國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幾位老人各自忙碌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沒有幹涉,因為他明白就算是為兒女做一點點事情,也是老人心理上的一種安慰。
老人們在北京住了幾天,就在馬衛國的安排下各自回去了。他們完成了自己的心願,繼續呆下去非但幫不上忙,還會給兒女添麻煩。馬衛國也不忍心讓他們看著李紅霞痛苦和一步步逼近死亡的關口,讓他們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刻骨銘心的疼痛。婚禮沒能邀請他們參加,葬禮就更不應該讓他們參加了。
雖然是短短幾天的時間,多多與幾位老人已經建立起來感情,送老人走的時候哭得不成樣子。老人提出要把多多帶回去,由他們代為照顧,這也是他們晚年的樂趣。但馬衛國狠狠心拒絕了,雖然這是一個對各方都有好處的方案。有多多在身邊,可以堅定李紅霞與病魔抗爭的意誌,多多的每一聲呼喚每一個笑靨都能減輕李紅霞的痛苦,是無法替代的良藥。所以,多多必須留下來。
“嘩啦”一聲,護士猛地拉開窗簾,慘白的陽光從窗外洶湧進來,落在同樣蒼白的李紅霞身上。睡夢中的李紅霞被陽光晃得睜開了眼睛,緊蹙著眉頭,整個人顯得更加消瘦憔悴,帶著白帽子,頭發因為化療早就掉光了,無神的眼睛望著有節奏地滑落的點滴。
護士將藥液換好,一邊做著記錄,一邊對李紅霞說:“給你家裏人說,治療費快交了。”聲音冷冰冰的,不帶一絲感情。自從躺進這家醫院,李紅霞就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那不是從外麵侵入肌膚的寒冷,而是從心底由裏向外擴散到全身的寒冷。這種寒冷一方麵是因為生命力衰竭讓溫暖身心的東西漸漸流逝,另一方麵是彌漫在這個環境裏的冷漠,一張張麵無表情的臉,一個個不帶感情的聲音,似乎擺在他們麵前隻是一具活著的肉體,而不是寶貴的生命。
李紅霞沒有說話,望著護士轉身出去,屋內靜悄悄的再也沒有了聲息。李紅霞看著窗外的陽光慢慢地變換著,從刺目慢慢變成陰影。太陽落山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似乎意味著某樣東西要劃上句號了。
李紅霞默默地拔掉插在身上維持生命的管子,憑著身上僅存的一點力氣支撐著下地。她緩緩地脫掉難看的病號服,將自己的衣服換上,碎花的鮮紅的裙子,紅色的上衣,這是他們新婚時穿過的,是她要求馬衛國給自己帶來的。那一刻,她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李紅霞拿出馬衛國送給她的那雙鋸掉一截鞋跟的高跟鞋,靜靜地蹬上。
對著鏡子,李紅霞給自己畫了口紅,為自己做了最後的打扮,然後平靜地躺在床上,輕輕地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笑容……眼前是一道柔和的光,在光線聚焦的地方,李紅霞看到多年前在舞台上翩翩起舞、青春靚麗的自己,像個公主一樣美麗著高貴著聖潔著,像隻天鵝一樣在舞台上遊來遊去,動作輕盈、行雲流水。
回過頭,李紅霞看見了抱著多多的馬衛國,正在遠處向自己招手。李紅霞想呼喚丈夫和女兒,“衛國,多多”,可是聲音隻在心底回蕩,她與丈夫、女兒之間似乎隔著一道無形的但又無法穿越的屏障,他們已經處在兩個無法溝通的世界了。她身在的世界沒有聲音,隻有無邊的寂靜。
病房裏的生命儀傳來生命終結的戛然而止的聲音。
李紅霞走了,她再也無法承受馬衛國負債累累去挽救這個已被判了死刑的軀體,選擇離開深愛的多多和丈夫,結束了在這個世界上的痛楚的旅行。
趕到醫院的馬衛國看到的是被雪白的床單覆蓋著的妻子。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視線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朦朦朧朧。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覺,除了心頭的劇痛。意識恍惚的馬衛國同樣看到一道光,聖潔的光輝籠罩下,李紅霞正沿著一道階梯拾階而上。她回過頭來,朝馬衛國擺擺手,做最後的訣別。那一刻,馬衛國覺得李紅霞就是墮落人間的天使,品嚐了人間的酸甜苦辣,也給了他這個凡人一生中最寶貴最幸福的時光,然後就被上帝召回了天堂。
街頭的電話亭裏,痛不欲生的馬衛國一遍一遍地打電話,但是他不知道該打給誰,按了兩三個數字就掛上,再按,再掛……
終於,馬衛國趴在玻璃上哭了……
路燈一盞盞點亮了,那是夜幕下城市的眼睛,注視著結束了一天的忙碌歸家的人們。馬衛國呆呆地坐在路邊,已經忘記了時間,他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低聲地唱起《再見理想》:
獨坐在路邊街角 冷風吹醒
默默地伴著我的孤影
隻想將結他緊抱 訴出辛酸
就在這刻想起往事
心中一股衝勁勇闖
拋開那現實沒有顧慮
彷佛身邊擁有一切
看似與別人築起隔膜
幾許將烈酒斟滿那空杯中
借著那酒洗去悲傷
……
歌聲失去了搖滾的激昂雄狀,低沉著婉轉著,注滿了悲傷。他用這首特殊的歌祭奠著亡妻的在天之靈,祈望她在另一個世界裏不再痛苦不再悲傷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