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機場幼兒園工作的丁香,愛人殉職兩年掛零了,近半年來,不少熱心人給她牽線搭橋,都被她推辭了。人們心裏憋個謎,猜不透她到底是個啥心事。
這天傍黑兒,丁香交完班,從大一班把四歲的愛軍接出來。見天氣有點涼,便在她桔紅色的毛衣外套了件黑色金絲絨坎肩兒。抱起來,輕捷地向家中走著,嘴唇輕輕吻著愛軍的一個羊角辨兒。
“丁香同誌!”飛行團的高政委從對麵走來,熱情地向丁香打招呼。
丁香一見高政委,兩隻胳膊神經質地倒換著把罩衣袖子往下拉了拉,蓋住露在外麵的桔紅色毛衣。連忙說:“愛軍,問伯伯好。”
“高伯伯好!”愛軍天真地一笑,露出兩排小白牙,脆聲亮嗓地喊了一句,毫不陌生地撲到高政委的懷裏。
高政委那銳利的目光,宛如照像機快門,“喀嚓”一眨巴,瞬間把丁香拉衣袖的動作收入眼簾。但他佯裝沒看見,樂嗬嗬地逗著愛軍,眼神卻不住地端詳著愛軍的毛衣,眼角的魚尾紋聚攏來又蕩開去——看來,丁香的確愛上了她前夫的老僚機、愛軍的爸爸葛宏雷了。怎見得呢?一個月前,高政委代表團黨委看望在某地機場執行試飛任務的葛宏雷,臨回來時,葛宏雷把一捆包得嚴嚴實實的桔紅色毛線叫高政委轉交給幫他照料愛軍的丁香,說是給愛軍織毛衣的,高政委一掂,少說也有二斤重。織件小孩毛衣,買這麼多線幹啥?他疑問地看了葛宏雷一眼,葛宏雷的臉騰地紅到脖子根兒。現在,這個秘密,終於泄露出來了。
“高伯伯,我的毛衣好看嗎?”愛軍見高政委盯著她的毛衣,甜蜜地咧著小嘴直笑。
“好看!好看!”高政委連聲稱讚。隨即下意識地看了丁香一眼。隻見她的臉上泛起桃花般的紅雲。
“丁香同誌,叫愛軍到我家去玩一會兒。哎,對了,團裏有人要去試飛場,如果有事,明天一早兒告訴我。”高政委說完,抱著愛軍轉身就走。
丁香感激地看著高政委的身影,雙手抹了一把發燙的臉,看了看毛衣領口,羞怯地笑了。
二
丁香回到家,按照路上想好的打算,忙活開了。她要親手給葛宏雷做一些五香豆,這是他最喜歡吃的。當初,丁香的丈夫每次和他的僚機葛宏雷外出執行任務,總要叫丁香做點丁香豆。一來他本人有此愛好,二來葛宏雷也愛吃。所以,兩個人每回都是二一添作五。眼下,丁香精心巧藝地做著五香豆,粒粒都飽含著對葛宏雷的一片心跡啊!
丁香做好五香豆,裝在一個塑料袋裏。她感到應該馬上交給高政委,叫他轉去。她正要開門出屋,猛然發現門檻旁有一封信。信?誰來的信呢!丁香的眉尖倏地揚起,又急速落下,形成個彎度不小的“?”號。她貓腰拾起,剛一拆開,信封裏“呱嗒”掉出一張陌生男人的照片。這是怎麼回事?!她惶惑地抖了抖信封,又從裏麵飄出一張小紙條。
原來,這封信是丁香在機場軍人服務社工作的姐姐丁芳留下的。照片上的男人,是丁芳給她介紹的對象。丁芳見她沒回來,又不便到工作單位去找她,就寫了紙條說明情況,連同照片放在信封裏,從門縫裏塞了進來。說是叫她先考慮考慮,晚飯後還要來跟她詳細商量,這可使丁香犯了難,眉頭立刻皺起來了。
丁香和丁芳雖是姐妹,但丁香卻是丁芳一手拉扯大的。一九四九年春,蔣介石匪幫在我人民解放軍的沉重打擊下,一麵狼狽南逃,一麵對解放區進行狂轟濫炸,丁香的爹媽都被炸死了。那時,丁芳十歲,丁香還不滿三歲。從此,姐妹相依為命。在十多年的時間裏,丁芳像母親一樣疼愛丁香,從沒叫她受過半點屈。縫補漿洗,不叫丁香動手;好菜好飯,留給丁香吃;每到過年,她自己拆舊翻新,總要給丁香做身新衣裳;為了使妹妹不感到孤單,丁芳等到丁香參加工作了,自己二十八歲上才結婚……這母女般的關係使丁香對丁芳百依百順,生怕傷了姐姐的心。可是最近以來,為了丁香改嫁的事,姐妹倆不止一次地鬧過別扭,惹得丁芳曾一把鼻涕兩行淚地哭過一場,丁香的眼也成了一對“紅燈籠”,但是誰沒有說服誰。
今天,姐姐怎麼突然又插了一杠子呢?丁香感到十有八九是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在從中作梗哩。
這時,丁香忽然聽到外麵響起一陣腳步聲,她以為是高政委送愛軍回來了,走到門外一看,是一個路過的飛行員。丁香看到飛行員,立刻勾引起對葛宏雷的思念。她轉回屋,看看塑料袋裏的五香豆,看看丁芳寫下的紙條,惆悵地歎息了一聲:和葛宏雷的關係還沒說明,姐姐又追著提親,可怎麼辦呢?
三
丁香惴惴不安地坐在三屜桌前,愁苦地凝視著掛在牆上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和愛人結婚時的合影,兩顆久已在眼眶裏打轉的淚珠,巴嗒嗒掉在麵前的茶杯裏……
五年前,丁香和飛行員張淩雲結了婚。婚後,小兩口兒十分恩愛。張淩雲是飛錢和藥。團裏高政委,不止一次表揚她是飛行員的“好後勤”。同誌們誇她是張淩雲不上天的“鐵杆僚機”。張淩雲每次外出回來,總是感激地說:“丁香,我能夠完成飛行任務,也有你一分功勞啊!”丁香親親熱熱地說:“瞧你說的,你們為了建設強大的空軍,沒日沒夜地飛,我們應該把家管好喲。淩雲,你就踏踏實實地去飛吧,人民都盼著我們的空軍早日強大呀!當初,要是有你們空軍,爹媽也不會……”她的眼圈紅了。
兩年前,張淩雲和葛宏雷去試飛我國自行設計的一種新型飛機。經過多次飛行,取得了許多寶貴數據。當時,由於“四人幫”破壞軍工生產,有的飛機部件質量不高,就在最後一次試飛中,張淩雲的飛機出現了機械故障,在空中突然停車。指揮員命令他跳傘,可他卻奇跡般地迫降了。科研成果保住了,張淩雲卻因受撞擊而犧牲。噩耗傳來,丁香的心碎了。她曾多少次夢見張淩雲容光煥發地站在她麵前,醒來,身邊空蕩蕩的;她又曾多少回含著淚花,看著這張合影照片……在張淩雲犧牲的第三天,丁香聽到了一架飛機落地的聲音,竟然認定是張淩雲回來了,跑到門外張望。然而,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葛宏雷。她痛苦地望著這位曾是丈夫的僚機,多麼希望能從他嘴裏跳出一句吉利話呀,可是,憨直的葛宏雷隻是使勁一揮拳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丁香同誌,請多保重,張淩雲同誌雖然犧牲了,要是我不把新機種飛出來,我這個僚機就是豆腐碴捏的!”這刀砍斧劈的話,對痛苦的丁香是多麼大的鼓舞啊!
就在張淩雲犧牲不到一年,葛宏雷的妻子病故了,撇下個兩歲的女兒愛軍,葛宏雷是又當爹又當娘。當初,愛軍在幼兒園,晚上不能接回來,葛宏雷總是放心不下。由於他一掛腸子牽兩頭,飛行中出現了多年來沒有發生過的錯、忘、漏動作。
這個情況傳到丁香耳朵裏,她感到不安。去找高政委,要求幫葛宏雷照看愛軍。高政委一聽,兩隻眼睛笑成了一對月牙。丁香沒有子女,她對待愛軍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冷了,怕她凍著;暖了,怕她熱著。愛軍身上的衣服,保準兩天一換,多會兒也看不出個髒模樣。愛軍那臉蛋兒,胖嘟嘟、紅豔豔地活像個大蘋果,誰見了誰喜歡。葛宏雷自從有丁香照料女兒,無後顧之憂,飛行中再也沒出過紕漏,頭一年就榮立了三等功。那天,高政委特地把葛宏雷的立功喜報送到丁香家裏,叫丁香臨時給保存一下,等葛宏雷完成試飛任務回來交給他本人。丁香的臉一紅,隻顧給高政委沏茶倒水,不說同意收下,可也不說不同意。高政委鼓勵地說:“丁香同誌呀,葛宏雷能一門心思地搞好飛行,多虧你發揮了很好的‘後勤保障’作用嘞!”
“發揮了很好的‘後勤保障’作用!”丁香重複著這句話,覺得很耳熟。噢,想起來了!這不是張淩雲活著的時候,高政委表揚自己時常說的一句話嗎?丁香臉熱了。這時,她漸漸感到:自己緊閉起來的愛情的心扉,在不知不覺中向葛宏雷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