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別人一樣,我也有過好些老師,但多半已經記不得了。這並非忘恩負義。在“文革”中,我轉徙學校過頻,而有的老師隻上幾課便不現形跡,調走或被拘禁了。這等於說,我沒受過良好的教育,這一點我無法否認。而留在記憶中的老師,則往往由於其有趣。譬如我上七年級(初二)時遇到一位喬老師,教語文。他高大紅麵,上課前站在門口的電鈴下,等鈴聲停止後方跨入教室,登講台,坐下緬思。他緬思時,兩肘支桌,雙掌捧著麵頰,凝望我們。最長時間達一節課。起初,我們與之對視竟極為慌亂。後來一點點適應。他用手捧著自己的赤頰,像捧著花兒不肯鬆開。我們不知他在想什麼,但必是十分可想的東西。而他的左眼蒙一塊玻璃花,即白內障,紅臉也是久飲造成。有時,他沉浸十分鍾,短時隻三兩分鍾,忽以板擦猛叩桌麵,高昂地說:

“碌碡軋不出個屁來,你們!”

這是喬老師喜歡說的一句話。而“你們”置之語尾,又有倒裝歐化的妙韻。宛如現今“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說完,他臉上有一絲笑意,可能想象著碌碡(讀音六軸)——播種後壓實土壤的石滾——軋過這班人雪白的臀部的情景,而我們卻連個屁都無以回饋。哈哈!喬老師轉而大笑,哈哈哈!聲音空且澀,有戲曲風格。

有時候,他捧頰有頃,竟不說“碌碡軋不出個屁來,你們!”使大家心裏產生失落。

由於喬老師一隻眼有玻璃花,使我們不知他在看誰,便搞些小捅鼓。譬如踩別人腳、丟紙團、撤椅子使前座仆地等。而喬老師依舊凝思,但眼裏漸然流露蔑視。他像蔑視老鼠或狗尿苔一樣蔑視我們。他之所以不願整肅課堂,並非玻璃花擋住了雙眼,而如懶得從臭糞坑裏撈一雙球鞋,因為“孺子不可教也”。我現在體會出,喬老師之憎惡吾輩,乃憎惡那個時代,以及彼時輕視知識的風氣。他一定從心裏認為,麵對著的是一群由於不學習不嚴謹遲早會變成罪犯或蟑螂的東西。雖然我們擠眉動眼,覺得自己挺不錯的。而喬老師是有知識的人,中專畢業,曾任明珠灌渠一工區土石方技術員。我就讀的這所學校,當年全名為遼寧省農田水利基本建設第三兵團人民子弟學校,距教室50米處則是波光瀲灩的紅山水庫。

後來我們學校果然出了罪犯,但不在我們班,而是校長李某。他因為猥褻男童而被判刑三年。

在我印象中,喬老師也上過課。那天,他沉思畢,反剪雙手踱步至某同學桌前,把語文書隨意拈開,用手一點——

“念!”

那同學“唰”地站起便念,抑揚頓挫地,我們聽得入神。這是喬老師同我們之間唯一一次與語文有關的活動。我們體會到溫暖,也有些慚愧,覺得喬老師其實挺好。而我們真的不配學習語文算術。我們卑微渺小,實為小草芥與小破膩蟲。“停!”喬老師喝道。我們愕然,抬頭看,見其上聳的食指仍停在空中,然後仰麵,蹙眉,撇嘴。不知過了多久,他歎了一口氣後,低頭走出教室,雖然這時下課鈴尚未鏗鏗響起。

我記得那天的課文很感人,是一篇介紹工人師傅翻山越嶺運電機的抒情文字。說:“大平板車啊,你碾碎了西北大地的霜雪,喚醒了東南長空的晨星……”其文采一度令我十分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