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未見的同學相聚,一位同學提起了韶華,說她可能離婚了。

“總算離了!”同學們都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想起來,我都已經好幾年沒有韶華的消息了。她博士畢業了嗎?可有新的愛人?晚上回家,忍不住在QQ上給她留了一段言。

沒想到她居然在線,很快發回了一段話給我。她和以前一樣溫柔真誠,對那段逝去的婚姻毫不諱言。

想當年,他們曾經是文學院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如今落到這樣的結局,真應了那句話:“世間好物不牢靠,彩雲易散琉璃脆。”

我有點悵然,不禁感歎說:“堅持了那麼多年,還是放手了啊。”

韶華發過來一行字:“你覺得痛就會放手。”

事隔這麼多年,她終於可以坦然說出自己的痛楚了,以前她是多麼隱忍的一個人啊。

我在嶽麓山下學古代文學時,與韶華做了三年的同學。

韶華長發披肩,素麵朝天,喜歡穿長及腳踝的白色長裙,走在校園的小徑上有男生向她行注目禮,她會輕輕地低下頭去,臉上飛起一片紅霞。她有一張孩子般稚氣的麵孔,鼻頭翹翹,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飽含柔情。隻有對人對生活充滿善意的人才會有這樣柔情的眼神。

韶華的美,是溫柔內斂的,夾在時尚靚麗的年輕女孩兒中,顯得有點兒不合時宜,甚至她這個人都是不合時宜的,太過溫婉可人,缺乏現代女子的剽悍和精明。

在文學院,韶華也是默默無聞的,風頭正勁的是那一幫慷慨激昂的文學青年們。隻有和她同在一個宿舍的姐妹,才知道她多有才華。

韶華寫得一手好字,每天必抽出一個小時雷打不動地臨帖。她最擅長的是小楷,字體秀麗而不失法度,姐妹們戲稱為“閨閣體”。我記得她曾經把《紅樓夢》中的詩詞用簪花小楷寫好後裝訂成冊,字跡楚楚,宛如顆顆珠璣散落在宣紙上。

有一年下大雪,我們相約去爬嶽麓山,到了山頂,正好太陽出來了,照著滿山積雪,猶如在琉璃世界上鍍了一層金。下山後,韶華不顧天冷,揮毫臨了一副《快雪時晴帖》,一揮而就,那字寫得,俊逸極了,深得右軍遺韻,像我這種不懂書法的草包,也忍不住叫好。見我喜歡,韶華慷慨地把那幅字贈給了我,可惜南下後再三流離,已經不知所蹤。

嶽麓書院有個張教授,潛心研究《莊子》數十年,其人鶴發童顏,不事俗物,喜著寬袍大袖的襯衣,遠遠望之若神仙中人。張教授開“莊子”一課,前來聽課的學生把小小講堂擠得水泄不通。一日,張教授講授《逍遙遊》一篇,突然慨歎:“擾擾塵世,莫如效仿列子諸人,放浪於形骸之外,遺世獨立。”話剛落音,一個女學生站起來答道:“不離不著,處塵世之中而能享出世之樂,這才是莊子所謂的人生之道。”張教授也不驚愕,反而點頭稱是,兩人又就《莊子》中的微言大義一番對答,旁觀的學生則又驚又歎。這一幕,堪稱經典,而發言者正是韶華。研究生畢業後,她跟隨張教授讀博士,可以推想書齋之中,這一老一少必可效仿魏晉中人終日玄談,其玄妙之處卻非外人可道。

韶華天生一副好嗓子,可每次K歌時,她總是充當忠實的聽眾,說自己一首歌都不會唱。這也難怪,宿舍姐妹們喜歡的張韶涵、梁靜茹她幾乎從來不聽。

一次中秋聚會,文學院的人相約登嶽麓賞月,在半山亭上,韶華頗有興致地給大家唱了首《晴雯歌》,清風明月之下她的歌聲宛如天籟,讓同學們大大地驚豔了一番。下次K歌,眾姐妹力推韶華,可她還是搖頭微笑不應,想想也是,韶華的歌聲本來隻宜在月下洗耳靜聽,哪適合K歌房這種喧囂場所?

後來我想起她時,耳畔響起的總是那空靈的歌聲:“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多情公子空牽念。”一歌成讖,《紅樓夢》中那麼多詩詞,韶華怎麼單挑了這一首來唱呢?她對晴雯,似有一種特別的情感,畢業論文寫的也是晴雯,也許這世上所有“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女子,都對晴雯有著物傷其類的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