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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沈歡顏,二十八歲,不算老也不很年輕,有一點兒殘存的姿色。上個月被老板炒魷魚,現在正處於失業期,心情不是太好。
昨天去一家廣告公司麵試,招聘的白領麗人嚴厲地看了我半天,目光最後落在我光溜溜的小腿上。“小姐,我們是一家對職員形象要求非常苛刻的公司,請你明白,打扮得整齊也是對公司以及客戶最起碼的尊重。”她禮貌地微笑。我恨不得朝她塗了十幾層白粉的臉蛋兒啐上一口,但我還是笑眯眯地站起來,笑眯眯地告辭。走出去的時候,我一邊在心裏詛咒,一邊暗暗後悔為什麼不穿上那雙劃破了幾條絲的玻璃絲襪。
下午和老公出去逛商場,希望能買上一件不是太貴又能夠見人的衣服。試衣服時總是先翻後麵的牌子看價格,售貨員的臉色不是太熱情,這年頭,是人是鬼都知道嫌貧愛富。試一件短短的牛仔外套時我有點兒愛不釋手,貴是貴了一點兒,爭取多穿幾次賺回本吧。我習慣性地問老公:“蕭朗,你覺得怎麼樣呢?”蕭朗淡淡地說:“我覺得你的腰又粗了,這件衣服不適合你。”趁售貨員不注意時,他迅速在我耳邊說:“太貴了,快脫下。”
很奇怪我也沒有當場發作,隻是脫下衣服走人回家。蕭朗問:“不是說要買衣服嗎?”我回答:“身上的衣服還湊合,估計穿個三五年也不會破。”蕭朗馬上就不高興了:“你什麼意思啊?少跟我這麼陰陽怪氣的。”我氣極反笑:“這是個什麼年頭,女人具有忍辱負重的美德,男人受一點委屈的涵養都沒有。”
“好了好了!”我向他賠笑撒嬌,老實說,不是怕他生氣,是連吵架也懶得吵。兩個人和好如初,手牽著手去逛超市。遠遠看來,男的挺拔英俊,女的清雅秀氣,好一對璧人。當然,近看的話就會發現男人身材已略顯發福,女的眼角已有魚尾紋呈放射狀。
蕭朗又在仔細斟酌到底買哪種牌子的避孕套,杜蕾絲當然是好,如果不是太貴的話。我不理他,推著購物車在特價商品區細細挑選。
正在看一瓶眼霜時,有人叫我的名字,循聲望去,一個美女耀眼生輝地站在不遠處。走近了才知道是個大學時的同學,也不是很熟,印象中大學四年維持著灰頭土臉的樣子,誰知道今日出落得如此光鮮。總不免寒暄幾句,我傻不唧唧地問:“你結婚了嗎?”美女優雅地吐個煙圈:“結婚?我這麼年輕,不多享受幾年生活,結什麼婚?”她走出很遠,我還直盯著她的背影不放。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當年,我沈歡顏也曾有過這麼漂亮風光的年代啊。念往昔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啊。想當年,真是不能再想了。
還是要麵對現實,所以在夜裏十一點的時候,我還是瞪著一雙酸澀的眼睛,一封一封機械地投著簡曆。蕭朗笑我:“拜托你保持一點兒格調好不好?好歹也是學文案策劃科班出身的。看看你填的什麼求職意向:推銷、文秘、助理,就差寫一個打字員了。”我不和他爭論,隻是催他去睡覺。我的老公,三十歲,書讀得太多,讀到了化學博士,腦子也讀得有點兒進水,不明白什麼叫作人情冷暖、柴米油鹽。就業壓力這麼大,我隻求找一份工能保我們兩人衣食無憂,這就是最大目標了。至於說理想,我也有過理想,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全職太太,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打扮得像一朵花,可是你告訴我,全中國十三億人民有幾個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歸根結底,理想是不重要的,吃飯才是最關鍵的。
睡覺時,蕭朗的一雙手不安分地在我身上動來動去,他說:“老婆,你身上真香。”
我說:“今天看見一個大學同學,她真漂亮。”
他親了親我的耳垂:“嗬嗬,你也不錯。”
我喃喃自語:“希望明天能夠找一份好工作。”
他說:“老婆,我們有多久沒有親熱了啊?”
我說:“歐珀萊的眼霜怎麼老不降價?”
他的雙手停止了動作,他轉過身去,給我一個冷冷的後背。黑暗中,他甕聲甕氣地說:“明天不要調鬧鍾,吵死了。”
我應了一聲,爬起來把手機的鬧鍾摁掉。夜,是無窮無盡的黑,他很快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而我在黑暗中無聲而隱忍地啜泣。
突然想起,今年上半年跟媽媽去南嶽玩的時候,路過一座廟,在廟裏的和尚那裏求得一塊玉,那個白胡子白眉毛的老和尚告訴我那塊玉可以消災解難,他曾經鄭重地對我說:“孩子,它可以消除掉你心中的憂愁。”可能是我看起來就不開心的樣子吧,我並沒有把他說的話當回事。那塊玉是灰白色的,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一點兒都不精致,回來後我隨手把它放在抽屜裏,從來沒有佩戴過。
在這個令人感到絕望的黑夜我突然想到了那塊玉,就像想起一枚可以消除我憂慮的符咒。我擰亮台燈,在抽屜裏一頓亂翻,很快便找到了它。我把它掛在脖子上,它不像一般的玉石那樣清涼,而是溫潤地貼著我的皮膚,很奇怪,我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朦朧中我聽見一個聲音輕輕地喚我的名字:“歡顏,歡顏,來,帶你去見一個人。”一股無形的力量指引著方向,我站起來,向前走去,漸漸地走近了目標。是一間很老的房子,爬山虎爬滿了整個土坯牆,柔和的陽光鋪灑在整個屋頂。這間老屋給我一種很親切的感覺,似乎在夢裏,我一直希望擁有這樣一間房子。
推門進去,屋子裏麵布置得很簡陋,粗糙的牆壁上貼著幾張泛黃的畫,畫上有長袖飄飄、似乎要淩風飛去的仙女;有大胖娃娃,抱著一個金燦燦的大元寶,咧開沒牙的嘴笑得正歡。陽光從窗欞透進來,打在牆壁上,形成一串枯黃色的光柱,可以清楚地看見灰塵在飛舞。
這時候,我看見了那個小小嬰孩,陽光正好灑在她的身上,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像見到了小小的安琪兒。她不過一歲左右大,胖嘟嘟的,臉蛋兒像一隻光潔的蘋果,淡褐色的頭發柔軟而稀疏。她正把一隻粉嫩的拳頭放進口中吮吸,一雙大眼滴溜溜地盯著我,絲毫不顯得畏懼。
我抱起她,她的身體無比柔軟,我能夠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她“咯咯”地笑著,聲音清脆純淨,呼出的氣息芬芳而潔淨。
“姐姐。”小小嬰孩軟語呢喃,我歡快地答應。
小女孩的媽媽推門而入,她還相當年輕,淡淡的眉眼,容貌美麗而略顯憔悴。我向她微笑。
她卻對我視而不見,拿出一個撥浪鼓撥弄著哄她的寶寶。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根本就看不見我。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但夢境是如此真實而離奇。我突然想起賈寶玉神遊的太虛幻境,莫非我也進入了這樣一個未知的空間?
少婦柔聲哄她:“歡顏,我的乖寶寶。”
我頓時如遭雷殛。
不錯,她就是沈歡顏,二十七年前的沈歡顏,年僅一歲的我。
我一陣暈眩。
二十八歲的沈歡顏,肢體僵硬、贅肉漸生、呼吸汙濁、言語無味、麵目可憎,整日於冷漠塵世中營營役役,看盡天下人臉色。原來,我曾經是母親捧在掌心的小太陽,給她帶來了這麼多的快樂。
我年輕的媽媽就站在我的麵前,而她的美麗竟然讓我認不出她是誰。
媽媽抱著小女孩出去了,她們在陽光下嬉戲、歡笑,童話中最溫馨的場麵在我麵前上演。
突然有人用力搖我的肩膀:“歡顏,醒醒,快遲到了。”
童話世界突然淡去,眼前是蕭朗熟悉而真實的臉。
那樣美好,原來是一場夢,不過一個人可以在夢裏重溫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也未嚐不是樂事。
蕭朗奇怪地看著我:“夢裏笑得那樣開心,都不忍心叫你起床了,沒辦法,六點半了,我記得你今天八點還有一次麵試。”
“謝謝!”我愉快地穿衣起床。洗漱時對著鏡子嚇了一跳,很久以來,我都沒有見過自己如此容光煥發。
穿那件習慣用來麵試時的衣服時蕭朗遞過來一條絲巾,淡綠色,很別致。他低聲說:“不好意思,老婆,買不起那件你喜歡的衣服。”
我已經很滿足了,衣食住行當然要靠自己雙手打拚,愛情,能帶來一點兒錦上添花的溫情已足夠。
出門時他居然親了我,搞得我有點兒受寵若驚。
那塊有點兒殘舊的玉還掛在我的脖子上,它給我帶來了一個好夢,我希望也能給我帶來一份好的工作。
“center”2
不知道那塊玉是不是真的可以給我帶來好運氣,當我走進招聘主管的辦公室時,居然看見我高中時的死黨林菁威嚴地坐在那裏。
林菁是我高中時最好的朋友,那時候住在宿舍裏,兩個人夜裏擠在一張狹小的床上,總有說不完的話。讀大學時她出國了,後來便漸漸地斷了聯係。
此刻,我的好姐妹,雲鬢高挽,薄施脂粉,穿一絲不苟的寶姿套裝,粉麵含春威不露。
我的高興不亞於找到一份好工作,驚喜地叫道:“呀,菁菁,你跑到哪裏去了?”我快步向她奔去,親熱地一把抱住她。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微微地僵硬了一下。然後,我們自然地分開了。
林菁伸出手:“你好!”
我無精打彩地和她進行程式化的握手:“你好!”
林菁問我:“最近過得可好?”
我淡淡地回答:“還好!”已沒有耐心和她進行這種客氣的寒暄。
麵試照常進行。主試官除了林菁之外還有一位男士。我笑容可掬地回答問題,心裏總有揮不掉的失落。在這樣的場合和老友重聚,她手裏掌握著我的生殺大權,我們連敘舊的可能性都降到零,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出來時林菁親自給我開門,低聲對我說:“周末有空再找你喝咖啡。”
我應了一聲,很想問問她是不是不記得我根本就不喝咖啡,因為怕苦。當然,林菁還是個清貧的小姑娘時,也是不喝咖啡的,對於我們貧民來說,有時候,學會喝咖啡是一種品位的象征。要知道,一杯純正的藍山咖啡差不多要花去我一個月的早餐費。
回到家裏,著實鬱悶。不用工作,平白多出這麼多時間不知道放到哪裏去用。平常的愛好無非是看看書,但最近的暢銷書都有點兒不忍卒讀。找個人一起玩玩兒,說說家長裏短也好,打開手機卻發現裏麵除了老公和家裏的電話沒一個是熟悉的,青天白日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誰有心思來聽你的碎碎念!
翻了以前的相冊來看。最近照相很少,高中和大學時的照片一疊一疊的。很多是和林菁一起照的,有一張她穿著藍色的背帶裙,我穿白襯衣和淺綠色百褶裙,十指相扣,四目相視,頗有一點兒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味道。
那時候我們兩個都是尖尖的瓜子臉,出落得水蔥似的,在校園裏晃蕩時顯得特別的招搖,一時間風起雲湧,引無數學子競折腰。但是我們總是雙入雙出,根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我們都很喜歡亦舒的小說,其中有一部《流金歲月》,說的是蔣南蓀和朱鎖鎖兩個女人間淵遠流長的友誼,我們自認為情比金堅,比起她們來毫不遜色。我記起那時林菁的理想是做一個亦舒那樣的成功事業女性,在三十歲以前功成名就。我卻隻是羨慕亦舒筆下的薑喜寶,一個出身貧寒傍了大款的女孩子。她的名言是:“首先,我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的話,我要很多很多的錢。”真是“三歲看到老”啊,胸懷大誌的林菁現在成了新時代獨立女性的典範,好逸惡勞的沈歡顏傍不了大款,也掙不了大錢,青春紅顏也快成為明日黃花了。
我躺在陽台上的一張躺椅上,午後的陽光醉人,我的眼皮變得沉重起來,相冊從我手中滑落下去。
我聽見一個聲音問我:“歡顏,你為什麼不開心?”我說:“我不開心,因為我的朋友不再愛我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愛我的朋友了。”那個聲音說:“那麼歡顏,你看看,她可以算是你的朋友嗎?”
我沮喪的心情有所回揚,因為我期待再一次神遊太虛。
十七歲的林菁和沈歡顏出現了。
陽光下,林菁和沈歡顏的白裙子被風吹得像兩隻翻飛的蝴蝶,兩個人手拉著手各騎一輛腳踏車,空氣像蜜一樣在她們之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