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中學的第一課,是開學前在路上上的。這特別的一課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是1954年8月下旬的某一天,你跟著一個不知名的陌生人,走向一個你連地址都不知道的學校。從天剛蒙蒙亮,一直走到紅日西落皓月當空,一共一百一十裏路。但是你辦到了。
那個時候你十二歲,你住在湖南衡陽一個名叫金溪廟的小山村。那一年,你們村裏隻有你一個人考上了初中。你本來是沒有可能去上的,因為你沒錢。你是一個準孤兒,說“準孤兒”,因為你還是有父母,但父母遠在台灣。按照那時的術語,你是所謂的“外逃反革命分子的子女”。這實在比孤兒更可怕。你之所以去參加考試,不過是不服輸而已,其實你知道,就是考取了,你也不可能去念的。
你還記得那一天參加考試的情形。那是兩個多月前,考試的地點在三十裏外的渣江鎮。所以你也是天蒙蒙亮就起來了,因為三十裏路要走四個鍾頭,考試是十點鍾開始,所以你至少五點半就動身了。雖然是夏天,天亮得早,可是因為在山裏,所以太陽還沒有出來。考兩場,一場語文,一場算術。十二點鍾考完,你再走四個小時回來。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從淩晨五點半到下午四點半,你還沒有吃過一口飯,喝過一滴水。你回到家門口的時候,你的伯父正在織畚箕,他抬起頭來,冷冷地看了你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又繼續低下頭織他的畚箕。你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冷遇,這樣的饑餓跟勞累在你也並非頭一遭。你無人可以哭訴,你也不再感到委屈,但你慢慢地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你是不會一輩子在這個地方呆下去的。
發榜了,你居然考取了,而且是全村唯一的一個。你覺得出了一口氣。上不上學這個問題你懶得去想,想也沒用。可是事情很奇怪,偏偏有人出來幫你的忙。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你們那個鄉的鄉長。一天他把你叫去,說,唐翼明啊,我們村裏隻有你一個人考上了中學,你想不想去念啊?你跟他其實很熟,因為在土地改革時,他是土改工作隊的隊長,是一個讀了幾年書的小知識分子。他那個時候負責丈量土地、分配財物。你老是跟在他的後麵幫忙,牽皮尺,量長短,還幫他計算麵積。他那時也不過十八九歲,看來他的階級鬥爭意識並不強,居然很喜歡你這個“狗崽子”。所以你也不怕他,就回答他說,想啊,可是哪裏有錢去念咧?他說,我告訴你啊,唐翼明,你媽媽現在在香港,你可以讓她寄錢來啊,這個我們政府是允許的,因為你現在等於是個孤兒,你媽媽寄點錢來還可以減輕我們國家的負擔。你說,我怎麼不知道有個媽媽在香港?他說,你媽媽還寄過錢和信給你伯父的。你說你伯父從來沒講過,再說你也不知道媽媽的地址,即使要寄信也沒有地方寄啊。他說,等等,土地改革的時候,我們扣了幾封你媽媽的信,我找找看。過了一會兒,他果然從一個櫃子裏找出幾封信。看,這不是!你把地址抄下來,他說。你後來果真就照那個地址寄了封信到香港,你很快就收到母親寄來的信跟錢。可以上學了,你喜出望外。你後來常常想,你生命中雖然充滿了戲劇性的波折,但好像每當重要的關口,總有貴人出來幫你的忙。這個鄉長就是你生命中遇到的一個貴人。可惜事隔多年,你現在連他的名字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