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次想起老家金溪廟,記憶的屏幕上總會反複地出現一個畫麵:
在一架密密麻麻的絲瓜棚下,幾個打赤膊的小男孩光著腳丫,屏住氣息,心怦怦地跳,一聲都不敢吭,眼睛從絲瓜葉的縫隙裏偷偷地往外瞧,幾十丈外的石板路上正在過兵——“過兵”是你們的鄉裏話,不知道城裏人聽不聽得懂?長長的石板路從那頭的山穀通向這頭的山穀,彎彎曲曲像一條大蟒蛇。現在在這條大蟒蛇上正在爬過一隊密密麻麻、不見首尾的灰色的軍人,這些軍人身上都背著背包,背包上還插著一支槍,也有兩個軍人抬著一個什麼東西的。這灰色的軍隊在你們這些小男孩的眼裏看起來非常神秘,似乎可怕,又似乎好玩。你們本來並不害怕,但是村子的裏的大人們都躲在屋裏不敢出來,隻有幾個膽大的從窗戶裏伸出頭來,或站在半掩的門口,從門縫裏望著這些扛槍扛炮的靜靜地往前的軍人,所以你們自然也跟著害怕起來。但你們不知道害怕什麼。長長的往前的軍隊沒完沒了,整整一個上午過去了,最後一個軍人才從你們的視野裏消逝。你們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覺得肚子已經餓得很,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邊也隻好慢慢地很無聊賴地回到各自的家裏去。
你記不得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幾次,說不定隻有一兩次,但是留在你小小的心裏的印象卻是那樣的深刻,六十年來,你從沒有忘記過。你到現在也搞不清楚,那到底是國民黨的軍隊還是共產黨的軍隊,總之是軍隊,是兵,這是不會錯的。你的家庭跟軍隊和兵似乎沒有什麼關係,你出生以後從沒有看到在你的家裏出現過穿軍裝的人。後來到了台灣,你父母的家裏也從來沒有來過穿軍裝的客人。不過倒有一次,宋長誌伯伯請你的父母和你吃飯,你就坐在他的旁邊。宋伯伯倒真是個地地道道的軍人,做過台灣的“國防部長”,是台灣的一級上將。但其時已經卸任,那天穿的是西裝,絲毫看不出軍人的樣子。你現在手邊還保存著那天和他的一張合照,他身材很高大,人很神氣,卻一派儒雅,並不威猛。
不過,說你的家族跟軍人沒有絲毫關係,那其實也是不確的。你的小舅王德杜就不僅是一個軍人,而且是一員為國捐軀的猛將。遺憾的是,你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你內心非常崇敬的舅舅,他犧牲的時候你才兩歲。他犧牲在自己的故鄉,犧牲在抗日戰爭裏英勇卓絕的衡陽保衛戰中。那是1944年6月下旬至8月上旬,衡陽以一座孤城堅守四十七天,傷亡一萬五千多人,六千人陣亡。慘烈的衡陽保衛戰是抗日戰爭轉敗為勝的關鍵戰役,也讓“衡陽”兩個字從此全世界聞名。那陣亡的六千將士就有你的舅舅王德杜,他當時是方先覺(國民革命軍9軍區27集團軍第十軍軍長)部的機槍連連長,他激勵全連將士寧死不退,最後終於全部犧牲在陣地上,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