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石大道(1 / 1)

如果不是被已經退休的老校長盛情帶領著,想來你是絕不會回到你的高中母校的。回去做什麼呢?不僅人非,物也不是了。別人的舊居或可憑吊,自己的舊居是用不著憑吊的,何況那舊居已經麵目全非呢?記得的,已經刻在你的記憶裏;不記得的,吊起來也沒意思,古井裏的水並不都是好喝的。

老校長指給你看:“還記得吧?這裏是原來的前操場。”“這裏原來有一排台階。”“這裏就是原來的教室樓,總共是四排,有印象吧?”“那裏是原來的行政大樓。”“這裏原來是後操場,再過去就是老師的宿舍了。”你一一點頭稱是,心裏卻滿是惆悵,為什麼都是“原來”呢?“原來”是多麼漂亮,現在這一排排的高樓完全不能給你絲毫美感,隻讓你覺得煞風景而已。那操場旁邊的垂柳呢?那二樓教室吱吱作響的木圍欄和欄杆呢?那仿古建築的辦公樓呢?那淩空翹起的屋簷呢?那校門對街的古色古香的牌坊呢?那令你想起古代的士子、帶給你展翅高飛的野心和滿腹懷才不遇的牢騷的“惟楚有才”的匾額呢?現在竟然刻在一個奇醜無比的水泥建築上,字也奇醜無比,是哪一個笨蛋寫的?最讓你傷感的、簡直不堪忍受的是那一條你覺得最漂亮最風流最能代表母校特色的紅石大道,竟然完全被鏟除了,連一點影子都不見了。

1957年初秋,當你第一次踏進母校的大門,你就被那一條出色的紅石大道吸引住了。那是一條紅砂石鋪成的、優雅而氣派的林蔭道,兩邊有高高的法國梧桐,從密密的枝葉裏漏下金色的光點。樹下有口水井,石頭的井欄冒出古雅的幽意。再往前走是對稱的兩排花圃,一叢叢高大的夾竹桃像一群群豐容盛鬋的少女對著你笑。你這個剛從湖南鄉下來的孩子心裏立刻充滿了驕傲——這才是高中。在你看來,一所高中必然有一條這樣的紅石大道,一個高中生才配走在這樣的紅石大道上。

在你當學生的三年和其後留校當老師的三年,一共六年的時光中,你到底有多少青春的歡樂與悲傷是跟這條紅石大道連在一起的?那幾年,從十五歲到二十一歲,你從一個風流自喜的少年長成為一個野心勃勃的青年。浪漫的春朝你在這裏背誦俄文,惆悵的月夜你在這裏醞釀古詩。而最重要的是夾竹桃後麵有你第一次甜蜜的初戀。

月影下你跟她走在紅石大道上,她突然一把把你拉到夾竹桃的後麵,在你還沒有弄明白的時候,你從來還沒有體驗過的第一個少女的吻已經深深地印在你的嘴唇上。然後是狂喜,然後是迷戀,然後是陶醉。古往今來那麼多笨蛋詩人怎麼從來沒有把夾竹桃寫進他們的情詩啊,你覺得荒謬而不可理解。而你的母校的紅石大道兩旁的夾竹桃,見證了你們多少的秘密啊!一天晚上,也是在那群夾竹桃後麵,她在你耳朵邊輕輕地問了一句:“想看嗎?”她突然撩起上衣,停了一會兒說:“這是將來要給你生兒育女的。”你第一次看到少女的胸部,那樣豐滿,那樣潔白,那樣美得不可言說。你呆住了。以後這場麵無數次地出現在你記憶的屏幕上,從此你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比這更美麗的乳房了。曾經滄海難為水,你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你從此走過千山萬水。你從此走遍五洲四海。每到一個城市,你總是偏愛石頭鋪成的街道。所以你特別喜歡歐洲的城市,威尼斯啊、米蘭啊、伯爾尼啊、羅馬啊、哥本哈根啊,因為那裏有許多石頭鋪成的小道,隻可惜不是紅色的。你也從此喜歡夾竹桃,住在台灣的時候,每次開車去桃園機場,看到沿途盛開的夾竹桃,你都有莫名的喜悅,當然也有莫名的惆悵。“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你這才真懂了。

而你的紅石大道竟然被挖掉了,而你的夾竹桃竟然被鏟除了,那麼你的母校對於你還有什麼意義呢?

“你怎麼可以愛上他?你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嗎?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我可以報告公安局的。”她立刻雙膝跪下,“不!不!我求你,爸爸,他沒對我怎樣,是我主動找他的。”你的初戀就這樣被扼殺了。這是你過了許久以後聽了另外一個女孩的轉述才知道的。

“紅石大道呢?”你問老校長。“哎,為了修樓,隻好鏟掉了。”老校長說,有些淒然。

“那夾竹桃呢?”你問老校長。“哎,為了修樓,也隻好鏟掉了。”老校長說,更加淒然。

“那我們回去吧。”你拉著老校長的手。“還沒看完啊。”老校長說。“不必了,下次再看吧。”老校長困惑地看著你,“也好。”他終於說。

“你女兒呢?”你忍不住想問他這句話,可是看到他淒然的臉色,你終於沒忍心說出來。

2010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