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你這輩子的運氣,似乎隻有考運最好,從童年到中年,幾乎任何大大小小的考試,或與考試有關的比賽,總是名列前茅。但是考大學你卻兩次名落孫山,你的學曆上大學四年便成了遺憾的空白。
不過,大學文憑你倒是有一張,而且是真的,上麵寫著你1966年畢業於武漢師範學院(即今湖北大學)中文係,校長李成文。“文化大革命”前,你在三陽路中學教書的時候,的確曾經上過武漢師範學院的夜間進修班,但隻讀了不到兩年就搞“文化大革命”了,夜校自然中止,說“肄業”還勉強可以,說“畢業”實在談不上。1978年你考上首屆研究生,並於1981年3月提前畢業,成為全國第一個拿到碩士學位的人,武漢師範學院覺得“與有榮焉”,便送了你一張畢業文憑。這張文憑你高高興興地接了,並不覺得受之有愧。一方麵你自認雖然無此學曆,卻有同等學力,另一方麵,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麵,你覺得你本來就應該讀大學,是人家硬生生地剝奪了你的權利,現在終於拿到一張文憑,即便隻是榮譽性的,也算出了一口怨氣。
你第一次考大學是1960年,那一年你考了全湖北省第二名,五科平均分數超過了九十五分,居然沒學校要你。於是你開始了你中學教師的生涯,那一年你十八歲。你不想接受現實,也無法撫平心中的失意,你記得1962年春天你寫過一首詩:“嗟予執白筆,轉眼將四期。心在青雲上,身比草萊卑。男兒誌四方,阡陌未能羈。何時展翅去,長空任我飛。”終於機會來了,1960年跟你同時落榜的同班同學潘仲英,1962年卻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學,你覺得中央在階級政策上鬆了綁,潘仲英的祖父是國民黨將軍,死在監獄裏,他能考上,你也該有希望吧。於是你寫了一個報告,請學校領導轉給武漢市教育局,請教育局允許你離職參加高考。你記得報告很長,整整六頁紙,到底寫了些什麼,現在也記不得了,不過有一句你在下筆時斟酌再三才寫上去,所以至今還記得。那是在報告的末尾,你說:“請諸公為國家惜人才。”你寫下後擔心看報告的人可能會認為你狂妄,但你自認很誠懇,並非故作大言,如果有幸碰到一個惜才的人,或許會打動他,那就冒一次險吧。你至今感謝當時省實驗中學的副校長易鍾英,她看了你的報告,並沒有批評你,還真正為你去教育局力爭,教育局也居然同意了。你再次精神煥發,你做了充分的準備,誌在必得。你考了,而且考得很好,你對自己很有把握。
暑假裏發生了一件事,更讓你覺得有信心。一天,當時另外一個抓政治思想的副校長王斌才跑來找你,說:“唐翼明,你這一下要離開學校去上大學了,最後替學校做點貢獻吧。”你問什麼事,他說:“學校總務處的賬目需要清理一下,你就犧牲暑假的時間,幫幫總務處的忙吧。”他的話讓你聽著很舒服,他那滿臉的笑容似乎就是一張錄取通知書。你於是天天到總務處上班,高高興興地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賬單。過了一陣,他又來找你,說:“唐翼明,上麵要你補一個自傳,特別是有關你父母和家庭的情況,你要對黨忠誠,盡量寫詳細一些。”你自然也滿口答應。你的自傳寫得非常詳盡,把你從親戚口中聽到的一切有關父母和家庭的情況全都“對黨忠誠”了。你把這份報告交給王斌才,他滿臉微笑地收下,他的笑容讓你再一次感到舒服,仿佛有了十足的把握,你覺得這份自傳一交上去,錄取通知單便會送到你手上來了。
但你錯了,錯得離譜。這份自傳交上去後,過了一天又一天,錄取通知書卻一直沒有下來,你終於又一次名落孫山。你後來推測,更可能的情況是本來已經寫好的錄取通知書被你自己的自傳給剪掉了,你的忠誠老實就是那把剪破通知單的剪刀。王斌才那滿臉的微笑現在看來更像是一臉的奸笑,你從此不願再見到這個人。
你也的確再沒有見到王斌才,那一年暑假你就調到一個新學校去了。最近老同學聚會,聽說他還在,應該八十出頭了吧。如果哪天碰到了,你會罵他嗎?不,你不會,你早就過了嫉惡如仇的天真年代了。何況你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他搗的鬼,那年頭這種事情多著呢,王斌才頂多也就是一個跑龍套的小角色,值不得生他的氣。
2010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