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初夏,《毛澤東選集》新版問世,你去買了一套,利用暑假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讀了一遍,對偉大領袖佩服得一塌糊塗,尤其向往他那種包舉天下、囊括四海、氣吞八荒的氣概。他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當中稱讚農民組織起來成立農民協會,“權力無上,不許地主說話,把地主的威風掃光”、“將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你那時二十出頭,雄心萬丈,也頗叛逆,這種話正對你的胃口,讀到這樣的地方,每每大呼快哉,恨不得連浮三大白。而且,這對你兩年後理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造反派、革命小將、“破四舊”、抄家殺人、無法無天,有了一種“前理解(pre-understanding)”。但是你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自己扮演的角色並非那種威風凜凜的、在別人的背上踏腳的角色,而剛好相反,正是那反動的、可憐的、被打翻在地的角色。
你在小屋裏關了二十幾天之後被放了出來。表麵上是行動自由了,但處境卻更加恐怖了,因為你發現自己已處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不僅大字報的揭發、開會的批鬥無日或止,而且突然扔來的石頭、猝不及防的拳腳乃至棍棒,也是家常便飯。還常常會被革命小將叫住:“來,唐翼明,背一段《毛主席語錄》!”他們開個頭,你就要接著背下去,直到把那一條背完。你很慶幸,這件事情難不倒你,因為那本語錄你已經從頭到尾全部背熟,你因此而免了許多打罵。
在無數次的批鬥會中,給你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次是發生在1966年的8月下旬。那一天你被拉出去批鬥,你已經開始習慣了,所以也沒有覺得格外恐懼。但一進會場,便發現今天的布置略有不同,會場的前麵放了三張桌子,有兩張是疊著放的,所以比旁邊的一張高出一倍。你被叫過去,爬上那張矮的桌子,又叫你把頭低下,一塊重重的、上麵寫著“現行反革命分子唐翼明”的大牌子就掛到你的脖子上了。無需說明,那“唐翼明”三個字自然是畫上一個紅圈並加上一個紅叉的。然後你又被喝令把雙手向後翻起,手心向上,彎腰成九十度,這就是當時新發明的、風行全國的、著名的“坐噴氣式飛機”。你已經被鬥過幾次,所以對這種姿勢也已經駕輕就熟。你側眼一瞥,發現一個學生正往那個疊在一起的桌子上爬。待到站穩,便威風凜凜地宣布:“批鬥現行反革命分子唐翼明大會現在開始!”接著拿出“紅寶書”,也就是《毛主席語錄》,以一種特別莊重的語調說:“請大家翻到第八頁。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台下立刻響起一片口號聲:
“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唐翼明!”
“唐翼明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必須徹底清算!”
“唐翼明妄圖推翻社會主義製度,隻有死路一條!”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唐翼明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這些口號其實你都已經很熟悉,兩個月以來,你已經看過、聽過千百遍了。你彎著腰低著頭,感覺到脖子上那條繩子正在慢慢地增加重量,向你的肉裏嵌進去。口號聲終於喊完了,接下去便是批判會的正戲。也就是台下安排好的積極分子們,一個接一個拿著事先準備好的批判稿,義正辭嚴地對你進行批判聲討。但是你突然發現今天也跟往常有點不一樣,因為在正戲開場之時,突然有一隻腳踩到了你的背上,你略微抬頭一看,這腳正是那位站在你旁邊的高台上,宣布會議開始的學生的腳。因為他比你高出一個桌子,所以提起右腳踏在你的背上,正好是一個平衡而舒適的姿勢。你突然想起偉大領袖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說的“將地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哈哈,我們可愛的革命小將不正是在遵循偉大領袖的教導,把偉大領袖的比喻性言辭複製為現實的動作嗎?你心中不能不讚歎這些革命小將的聰明。你很欣賞這隻腳,它是那樣穩穩地踩在你的背上,絕不搖搖晃晃,隻是在你偶爾忍不住欠一欠身的時候,會加重力度,很有彈性的連踩幾下。這種對力度和節奏感的把握,使你想起彈鋼琴,這學生如果學鋼琴應該是一把好手,你想。美中不足的是時間略顯長了一點。也許你的罪行真是太豐富精彩,底下一個接一個地發言,居然不能自己,開始還念稿,後來稿也不念了,誰想講便講,誰想罵便罵,隻可惜內容似乎重複的居多,沒有什麼新意,所以到今天你幾乎一句都記不得了。過了約莫四五個鍾頭,你看到台下的人漸次離開,但留下的空位馬上又被新來的人填滿了,你開始不大明白,後來便猜到了,原來他們是輪班的,一部分人去吃飯、午睡了。新人上來又一個個說著差不多同樣的話,你聽起來覺得重複,但發言的人並不覺得,因為他們剛才並不在會場。這樣又過了五六個鍾頭,你發現那些新來的人又陸續離開座位,他們留下的空位被一些更新的人補上。這一回你很快就明白了,剛才這些人是去吃晚飯了,所以台下的麵孔與早上的麵孔已經全然不同,幾乎沒有一個重複的了。